暮色時分,平昌城,福臨棧。
棧的天字號房里,時桓盯著眼前那滿滿一桌子他都叫不出名字的精致菜肴,有點被驚嚇到,抬眼怯怯的望向韓吟:“這些······”
他聲音小小的,目光里滿是緊張和不安,但又充滿渴望。
韓吟非常理解這種心情,甚至有些想念洛云卿了,要知道當初遇上洛云卿,被他帶到酒樓里吃飯時,她也是這么驚喜忐忑。
她微微一笑道:“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怕時桓尷尬,她也不讓,跟著提起筷子來,夾了一口茶干拌薺菜,還回頭招呼那個已經醒來的半妖女孩云蘿,讓她一塊來吃。
云蘿搖搖頭:“我已經辟谷很久。”
“辟谷了也可以吃東西呀!”軒轅夙一頭說,一頭風卷殘云般夾著桌上的菜,但他不是自己吃,而是往時桓的食碟里堆:“這是燒鵝掌,三蒸魚,櫻桃火腿,蒜泥肉,還有這個翡翠魚圓,清炒蝦仁,八寶豆腐
時桓吃得都沒他夾得快,但是興奮得雙眼發亮。
“軒轅夙!”慕十三瞥他一眼:“菜都被你混得串味了,你讓他自己慢慢的吃不行么?”
“行!當然行!”軒轅夙學乖了,不敢同慕十三較勁,從善如流的坐下來,手托著下巴,仰頭去望那個被五花大綁了高吊在房梁上的棲云老道,溜溜的轉著雙眼道:“原來這個老牛鼻子這么壞,不單偷東西騙人,還拐賣了好幾個孩子,那我們明日只把他送去見官,是不是太便宜他了?還是殺掉算了!”
韓吟語重心長的教育他:“小小年紀,心腸不能這么黑,殺氣也不能這么重!”
“不錯。”慕十三似笑非笑的附和道:“殺他太便宜他了,還是扔到牢里去,讓他啃上幾年吃不飽的窩頭咸菜吧。”
誰心腸黑了?
軒轅夙有點無語·眼前這兩人心腸才黑好吧!不過只要棲云老道遭到報應,他心情就爽快了,于是又追著時桓問:“你被這老頭拐了,怎么就沒想著逃跑?”
時桓手里筷子一頓·好半天才把嘴里的東西全咽下去,情緒又黯然下來:“你怎么知道我沒逃?我和另一個孩子一塊,逃過一次的,很快就被這老頭捉回去打了個半死,我還好些,撐著活過來了,但同我一起逃的那個孩子本來就生著病·又挨了打,這老頭還不給請大夫瞧,沒過幾天他就死了。”
軒轅夙頓時啞然,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時桓沉默了一會,輕聲道:“其實我算挺運氣了,這老頭拐了我之后,覺得自己年紀大了,想干點安穩些的活計·就扮起捉鬼的道士來,因為缺個替他打下手,掩飾身份的小道士·就一直沒有把我賣了,而且需要我做飯伺候他,往常打我時就沒往死里打。”
軒轅夙聞言憤憤的瞪了那棲云老道一眼,這才換了個他自以為歡快的問題:“那你還記得自己家在哪里,家里有什么親人么?”
“不記得。”時桓看了他一眼,眼神涼涼的:“被拐時我才四歲,剛記事,只知道自己好像是跟著爹娘逃荒出來的,被這老頭拿張餅子給拐走的,其它的我就想不起來了。”
其實還有件事他牢記著·可能今生今世也不會忘記了,那就是被拐的前一天夜里,露宿郊野時,他半夜餓醒,想找爹娘討點東西吃,卻聽見他們在暗暗商議·要不要將他賣了。
如今他自然能夠懂得,賣了他換點錢買米,興許他爹娘就可以活下去,而能夠買他的人家自然是有些余糧的,即便吃不飽,有口粥喝,他也就餓不死了,這是災荒年月里,沒有出路的人家能想到的最好出路,可是當時他年紀實在太小,又沒有經歷過后來這么多事情,如何想得明白這些?聽見爹娘要賣他,他就慌了,滿心里都是害怕,竟然跑走藏了起來!
他那時想得簡單,不讓他爹娘發現他,遠遠的跟著就好,等他們不想賣他了,再回去,事實上這打算起初的確挺順利,他藏得很隱秘,天又黑,他爹娘找了半宿都沒找見他,眼見天亮就找到別處去了,這時他才懊悔不迭,因為他沒跟上爹娘還迷了路,又饑餓寒冷,半道上就被這棲云老道拐了去。
兩年過去了,他被棲云老道帶著去過好多地方,早就不記得自己當初住在哪里,爹娘姓甚名誰了,這就是他逃過一次沒逃掉,后來就死心不再逃的緣故。
一來害怕再讓逮住要被打死,二來即便逃了,茫茫天下,他也不知道要往哪里去,就打算跟棲云老道耗下去了,看誰先死!若是他先被打死餓死,那自然沒有以后的事了,可要是棲云老道先死,沒準他還有海闊天空的一天。
他有時也暗地里猜測,棲云老道這兩年里拐過三個孩子,年紀都比他大一些,比他能干活,可是卻獨獨留下他沒有賣的原因,大概也就在于他不記得自己的出身了,逃跑的比別人少些,更讓棲云老道放心。
時桓想著就低下頭去繼續狼吞虎咽的吃東西,一聲都不再吭了。
吃飽點!他要盡量吃飽點!
這樣就算明天被打發走,他也可以多挨兩天餓。
時桓經歷過的一切,對軒轅夙來說是簡直不堪想象的凄慘,惹起了他萬分的同情,可是他自小只知道頑皮胡鬧,壓根不知道要怎么安慰人,于是張了兩回口,愣是沒說出話來,只好繼續夾菜:“你多吃點!喏,這個是我最喜歡的水晶肉,還有這個蔥香雞。”
云蘿也多看了時桓兩眼,覺得他好像比自己更可憐,因為不論如何,她還記得自己爹娘的模樣,且她娘甚至還有重新化為人身,同她團聚的希望,不像時桓那樣,徹底孤單單的一個人了,連家在哪里都不知道。
“你們慢慢吃。”這時韓吟擱下筷子站起來望向慕十三道:“我們出去走走?”
慕十三知道她有話要對自己說,點了點頭,不過聽見這話的時桓好像有點不安起來,忐忑的瞟了一眼被吊在那里的棲云老道。
軒轅夙鬼機靈知道他在擔心什么,將符鬼和護身兵符往外一掏,豪氣的拍在桌上道:“不用怕!別說這老頭掙脫不了,就算他掙脫了,也逃不出小爺我的手掌心!”
時桓十分懷疑的盯著他,這種眼神軒轅夙認得,他最初看棲云老道時就這樣頓時惱了:“怎么!你不信?哪,我說給你聽····…”
他開始吧啦吧啦的替時桓洗腦,試圖證明自己法力無邊,神通廣大,云蘿憋著笑,盡量克制自己不去插話揭穿他,韓吟和慕十三兩人倒被冷落在了旁邊,最后對望一眼無奈的攜手走了出去。
外面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但是平昌城沒有宵禁,街上還是很熱鬧。
韓吟神情愜意的深吸了一口氣道:“總算耳根清靜片刻。”
“可不是。”慕十三無比郁悶:“軒轅夙這個礙眼的家伙還沒甩掉呢又冒出來兩個。”
“喊你出來正是要說這事呢!”韓吟緩了腳步道:“云蘿太執著了,帶著千年靈花追著我們到處跑,要是真撇下她,估計她很快就要兇多吉少了。”
慕十三手里把玩著一件低等符器,輕笑道:“時桓這小子不是也一樣麻煩?起初軒轅夙追問他的事,他無論如何不肯說,就是怕我們救人救不到底,現下我們就算幫他除去了那個老道士,可是他無家可歸,這么小年紀能去哪里?若是撇下不管吧說不定沒過兩天他又被人拐去賣了,好像還是我們不負責任,將他救出一個火坑,又推入另一個火坑。”
就是這樣啊!她和慕十三都不喜歡惹麻煩上身的,而且認為各人有各人的緣法,不會一味的熱著心腸將自己全部時間和精力都用來多管閑事,或者說行俠仗義,不過偶爾也是會有例外的,譬如時桓這樣的事,沒看見便罷,看見了很難說狠著心不理不管,結果給自己找了這么難處理的麻煩。
韓吟嘆了口氣,轉眼看了看慕十三手里那件低等符器,接了過來道:“這是你先前從那老道士身上搜出來的?”
慕十三嘴角一翹:“不錯。”
“咦!”韓吟有些色變:“然是追蹤符器。”
慕十三微微頷首:“不需要靈力就可以使用。”
韓吟目光閃動:“怪不得時桓說他逃跑過一次,很快就被捉了回去,如果有這符器,那也不奇怪,奇怪的是那老頭純是騙子一個,哪里來的符器?”
“這就不知道了。”慕十三笑道:“沒準是他搶殺了一名笨蛋修仙,也沒準是運氣好撿了個漏,不單是這個,他身上還有十來顆星靈石呢,估計他不認得,當成寶石珍藏密斂了起來。”
韓吟點點頭,順手就將這低等符器塞給了系在頸上的造化金錢,結果惹來財寶大爺一陣謾罵,說什么垃圾都往他那里塞,好在此刻是在大街上,他不敢罵得響亮,只是低聲嘀咕,韓吟就當沒聽見。
她轉眼對慕十三笑道:“要不這樣吧,我看云蘿和時桓這兩個孩子的心性都還不錯,我把他們收為記名弟子吧,暗中觀察一陣,若是合適就把五行果給他們吃了,我也算了結一件心事。”
慕十三停下腳步道:“若是不合適呢?”
韓吟沉吟道:“不合適的話選擇就多些,稟過師父后,我可以讓時桓拜入九玄,他要資質不好的話也可以托付給胡侃,謀條生路總沒問題。云蘿是半妖麻煩一些,怕是入不了九玄,不過她身上帶的是草木妖的氣息,我可以問問惜惜,看她有沒有興趣收下這個徒弟。”
慕十三想了一會,無比郁悶的點了頭:“只好這樣了,反正一個是麻煩,三個也是麻煩,沒什么差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