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早玉翟果然提出跟明鸞一起上山,并獲得父親章放的首肯。宮氏直到吃早飯時才聽說這件事,立刻就駁了回去,結果再一次挨了章放的罵。章放剛結束了一輪操練后回家,正想要幫家人多做點事呢,聽說要上山采松脂,弟弟章敞因要留在家里侍奉老父、招呼周合,脫不開身,他身為壯勞力自然要跟著上山幫忙。對他來說,女兒年紀也不小了,可以充作半個勞力,很該為家里出一把力。
宮氏只得勉強答應放女兒同行,但她聽說各人采得的松脂都歸各人所有,可以賣到德慶城里,價錢還不錯時,便開始有幾分心動,想要摻和一把。她這幾年沒少為私房錢操心,章家被抄了,家產也好,嫁妝也罷,通通都打了水漂,她又是被娘家放棄了的,比不得陳氏有親人撐腰,加上失去了兒子,又不受丈夫待見,便總覺得沒底氣,成天只想著怎么多攢點私房錢,好為自己和女兒的未來打算。她平日做繡品去賣,或是從鎮上的大戶人家那里接針線活回來做,得的錢總是私自扣下一部分填了自個兒腰包,剩下的才交到公中,但無奈掙得實在不多,幾年下來她也就存了一點子散銀,遠遠夠不上她的目標,因此眼下聽說還有別的掙錢法子,她便動心了。
明鸞正在給章放章敞與玉翟講采脂的要決,如何選擇合適的松樹,如何割溝,如何安放盛松脂的容器,有什么忌諱處,等等,尤其點出采下松脂后,不能讓它接觸鐵器,說完了便把事先準備好的工具分給他們,又教起了用法。這些都是她事先跟人打聽過的·條條都記得清楚。
宮氏在旁看見她備下的工具不迂就是簡單的鐵片小刀、瓦罐、竹釘之類的物件,說的技巧也極簡單,似乎隨便什么人都能干得了,只要往山上逛一圈就能穩穩掙得一筆銀子,心下越發蠢蠢欲動,便提出也要同去。
明鸞很不情愿讓她跟著·宮氏的性子實在叫人受不了,平日跟鄰里的關系又糟糕,這回采脂有好幾家人參與,天知道她會惹出什么事來?明明是為了結善緣才叫上大家一起去的,可別到時候反而結了仇。但這話她卻不好明說,只能眼巴巴地看著章放,只盼著他能主持公道。
章放同樣不希望妻子跟去;“你去做什么?來了這里近三年,你上過山幾回?別走到一半就累倒了,我們丟下你也不是·帶著你走也不是,你又要一會兒埋怨陽光烈·一會兒埋怨有蟲子,能把人煩死!家里還有好些事要人做呢,三弟妹方才說了·今兒跟人約好了要把漿洗好的衣裳送回布村的黃家,為了這事兒都把老周丟下了,三弟要陪老爺子去李家說話,家里只有一個周姨娘,又要看孩子,又要做活,還要買菜做飯,哪里忙得過來?你就留下來幫著看家吧。”
宮氏滿心不情愿地道;“老周不是帶了兩個人來?孩子叫他們幫忙看著就是了·我瞧他們仨兒相處得挺好的·家里一些重活、粗活也可以叫人幫忙做。”
“誰家叫客人幫忙做活?!”章放雙眼一瞪,“你不要臉·我還要臉呢!給我閉嘴吧,當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今兒采得的松脂,不管各人采了多少,統統都歸全家所有,賣的錢也是歸入公中,你別做白日夢了!”
宮氏羞惱,憋了半日才道;“誰圖那點子松脂了?我是去守著閨女的!三丫頭行事不周全,竟叫幾家男女混著齊齊上山,也不怕有人糾纏她姐姐。
你不心疼閨女,我心疼!”
明鸞一聽忙道;“二伯娘可不能胡說,就算是窮苦人家,也究男女大防的,早說好了男女分開行事,不過是離得近些彼此有個照應,都是熟人,誰會糾纏姐姬啊?”
玉翟聽到母親把話扯到自己身上,早就惱了,猛地站起身,冷冷地道;“母親就盡管放心吧,附近十里八鄉誰不知道我章玉翟是個麻子臉?誰會不長眼睛來糾纏我?!您以為自個兒閨女是天香國色呢?非得要時時在人前表白表白,生怕別人不知道我是個丑八怪?!您不怕人笑話,我還要臉呢!”說著說著,便不由得悲從中束,大哭著跑回房去。
宮氏跳起來大叫;“誰說你是丑八怪?誰敢說?!不就是幾點麻子嗎?粉一蓋就沒了。你生得象我年輕的時候,原就是天生的美人胚子,敢笑話你的,都沒長眼睛!”
“都給我消停些吧!”章放重重地敲桌子,“家里還有客人在呢,你要是念著南鄉侯府的體面,就給我們父女留點臉!”
最終只有章放帶著女兒侄女上了山。玉翟一路上都悶悶不樂,明鸞便開解她;“一點小事,何必放在心上?難得出來一趟,原該散散心才是,總是想著那些煩心的事,不是白來了?”
玉翟瞥了她一眼,沒吭聲,一張小臉仍舊繃得緊緊的。明鸞知道她心結難解,只能聳聳肩,轉向章放;“二伯父,今兒真是多虧有您來幫忙,不然只靠我們姐妹倆,也不知會累到什么程度呢!”
章放回頭笑道;“我是大人,本就該多為家里出一把力的,若不是所里操練頻繁,我不好偷懶,也不至于叫你一個孩子天天為家人操心。今日能幫得上你的忙,家里人又能得實惠,我心里很高興,一家人就不必說客氣話了。”
明鸞笑嘻嘻了。
來到半山腰小木屋附近,他們與另幾家林場看守會合了,彼此商量了一下,便分開幾撥人到幾處松林去采脂。謹慎起見,明鸞又再次重復了一遍注意事項,并且檢查了各人帶的工具,發現其中有一家用來做導脂器的不是木釘、竹釘,居然是鐵釘,連忙為他們換了。最后章放又提醒大家一句;“咱們幾家都是林場的守衛,雖說這山上的松樹無人理會,咱們掙點辛苦錢,也沒人說我們的不是,但畢竟是占官家的便宜還當盡量保密才是,若是嚷嚷得眾人皆知,萬一有人眼紅,告到上頭,咱們也得不了好。”
眾人都道;“章二哥的話是正理,咱們自個兒掙的辛苦錢咱們自己樂就好了,沒必要告訴別人知道。”
大家兵分幾路各自忙活起來,章家人自然是一撥的,明鸞見崔柏泉落了單,便給他使了個眼色,后者猶豫了一下,帶著他那只黑狗遠遠地跟在他們后頭,與他們同路前往半山腰的一處松林。章放見了,不動聲色只與他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話,偶爾還逗逗他的狗,時間長了,崔柏泉也稍微放松了些·找了個機會走到離章家父女有一段距離的地方不著痕跡地給明鸞做了個手勢。
明鸞尋機溜了過去;“仟么事兒?你昨天說要進城的,既然為采脂的事耽擱了,可曾將藥材保管好?”
崔柏泉瞥了她一眼;“我托別人送到城里去了,連你的蟋蟀也捎上了,用不著操心。”
“咦?”明鸞有些吃驚,“你托誰送去的?可別泄露了咱們的貨源,不然那半畝首烏田可就保不住了!”
崔柏泉撇撇嘴;“這種事我還要你提醒?若不是信得過的,我也不會把關系到金錢的事托付給他。”頓了頓“我聽說你家昨兒來了貴客?”
明鸞笑道;“你是說周爺爺?他是我外祖家的商鋪掌柜待我們可好了。我家老爺子想跟鎮上幾家大戶合伙開柑園,他答應了幫忙今兒陪老爺子談判去了。這件事要是能成,咱們家的日子就好過多了。”
崔柏泉扯了扯嘴角;“得意什么?知道你有好親戚了,難不成我就沒··…··”忽然住了嘴。
明鸞眨眨眼;“怎么?你也有好親戚幫忙?以前好象沒聽你說起過。是什么樣的親戚?”
崔柏泉卻不肯回答;“你管我呢,我不過就是隨口一說。”接著沉默地在松樹干上斜斜割了道口子·“你今兒怎么把你那姐姐也帶上了?不怕你伯娘說閑話?”
明鸞嗤笑;“她不敢說,這事兒是二姐的親爹答應的,我二伯父又一道兒上山,誰敢說閑話?況且鎮上也好,村里也好,誰都知道她長著一張臭嘴,隨便她說什么都沒人信,不逐是當作茶余飯后的八卦笑笑就完了。”
崔柏泉專心地盯著手上的動作;“雖說如此·你也要小心些。我母親和嬸娘也是出了名的嘴巴不好,但她們說的話還是有人信的,你還是提防一下吧。”
明鸞卻問心無愧,并不懼她們;“怕什么?嘴長在她們身上,她們愛說啥,我控制得了嗎?如果無論我要做什么,有人說說閑話,我就束手束腳的,這日子也不用過了。”
崔柏泉眼神閃爍;“別的事倒罷了,可萬一她們抓住你做的一點平常小事到處宣揚,壞了你的名聲,那你以后還怎么嫁人呢?”
明鸞好笑地道;“我才多大?用得著這么早就開始操心婚事嗎?就算真是這樣我也不怕,大不了就不嫁人唄。會因為幾個臭嘴婆娘的胡說八道就嫌棄我的,也不可能是什么好人家,我干嘛要委屈我自己啊?反正我能養活自個兒,不嫁人反而更好呢,我就盼著能過點輕輕松松沒人管束的小日子,才不自找罪受!”
崔柏泉盯著眼前的松樹干,抬手便在上頭劈了一道深深的口子,明鸞見狀忙道;“你干什么呢?咱們是在割松脂,不是砍松樹,別割那么深呀。”
崔柏泉瞥了她一眼,抿了抿嘴,扭迂頭去;“知道了!”語氣硬梆梆的,一說完就立刻抬腳走人。
明鸞只覺得他的脾氣越發難以捉摸了,忽然聽得章放在附近喚自己,便丟下他尋章放去了。
章放喚她也沒什么要緊事;“你與崔家的哥兒說什么話呢?說了這老半天。”
明鸞笑道;“沒什么,就是祖父說的養柑那事兒,雖然有周爺爺和李爺爺他們出面,但咱們家總不能什么都不知道,正好小泉哥這兩天打算進城,我就想托他幫著打聽一下。”
“哦?”章放看了遠處的崔柏泉一眼·“他不答應嗎?瞧著好象生氣了。”
“他不是為這個生氣,是因為我跟他客氣,他才惱了,一會兒就沒事啦。”明鸞笑嘻嘻地道“對了,二伯父,我覺得光靠別人去打聽,總不是個事兒,是得咱們自己親自走一趟才行。過幾天就是端午了,十里八鄉的人都要進城趕集的要不咱們也走一趟?”
章放有些猶豫;“那天人多,別擠著你們。”
“人多才好呢,咱們也不是白跑一趟,不是要送松脂進城去賣嗎?咱們順便帶上些土產,或是把地里吃不掉的瓜菜裝一車運過去,您再抓點野味,二姐姐也可以做點別致的針線活,咱們一起拿到集市上賣吧?那天趕集的人多,生意比平時好做呢
章放聽著有些心動;“這主意不錯·你父親也該添些筆墨紙硯了。等回了家,問問老爺子有沒有興致進城逛逛,若有,咱們就索性借輛馬車回來,也省得路上辛苦。”
正說著·玉翟忽然驚叫了一聲,快速朝他們跑過來,神色有些驚惶;“有人來了······”
“有人來了又怎么的?”明鸞往她來的方向走去,隱隱約約瞧見山路上有幾個人影在晃,只是瞧那些人的穿著打扮,不象是軍戶。明鸞正想走近些打量清楚,身旁一陣風刮了逐去·卻是崔柏泉·他竄到前頭林子邊上瞧了個仔細·立馬又竄了回來;“不好,是李家的少爺·還有一個有些眼熟,好象是上回進城時見過的那個柳同知家的公子。”
柳璋?明鸞連忙定睛細看,果然瞧著有些象是柳璋,便回身對章放道;“李家人倒沒什么,就是那個柳璋,他爹是德慶州同,要是叫他看到我們采脂,不知輕重地回家亂講,說不定會有麻煩!”
章放眉頭一皺;“我記得他父親跟咱們家還算有些淺薄交情,應該不至于為了一點小事追究。”
崔柏泉冷聲道;“雖是小事,但再淺薄的交情,用在關鍵時候也能派上大用場,何苦為了點小事便把這點交情給浪費了?”
章放有些不習慣崔柏泉的態度,但也承認他的話有些道理,便道;“想法子把他們引開吧,還要通知其他人,免得叫他們撞上。”章家跟柳家有些交情,別的軍戶可沒有。
崔柏泉抬頭看看山路,回頭瞥了明鸞一眼,一轉身便迅速消失在松林深處,連他那只狗也瞬間不見了蹤影。章放還沒反應過來呢;“他這是去哪兒?”
“報信去了,他熟悉山路,走得也快。”明鸞隨口回答了章放的問題,便伸手拉住玉翟,“二姐,咱們把柳璋他們引走吧?”
玉翟正不自在呢,聞言頓時臉色大紅;“你拉上我做什么?”
明鸞道;“咱們跟他也算見過幾回了,還算熟人,跟他打個招呼,他應該會給面子吧?二姐要是不習慣,待會兒只管閉嘴不說話,交給我就行了。”又朝章放“噓”了一聲;“二伯父在這里看著,別出聲啊。”拉著人就走了。
她們快跑出了林子,很快就迎面遇上了柳璋,認出與他同行的正是李老爺子的孫子李紹光,今年有十六歲了,在德慶學宮上學,大概與柳璋是同窗,兩人帶著幾個長隨小廝,正有說有笑地在山路上走著,看到她們姐妹倆從松林里頭冒出來,都有些吃驚。
柳璋笑問;“怎么是你們?跑這么急做什么?”
明鸞急中生智;“方才瞧見那邊林子里鉆出一條蛇來,把我二姐姐嚇了一跳,她說什么都不肯往那邊走了,我只得拉她過來。”
“有蛇?”李紹光吃驚地眺望松樹林的方向,“那怎么行?我還想帶柳兄借道松林往山谷去呢,萬一被蛇咬了怎么辦?我叫人過去把蛇打了吧,是在哪里?”
玉翟臉色有些蒼白,強自鎮定地搶先開口;“山上有蛇是再尋常不過的事了,打了一條,還會有十條、百條,難道你能把整座山的蛇都打死不成?”明鸞也幫口;“是啊是啊,你們要去山谷,還有別的路可走,何必非得走松林?我知道一條捷徑,你們隨我來呀!”
李紹光聽說有捷徑,也就不堅持了;“快帶路,這天真是熱死了,興許山谷里頭還能涼快些!”
李章兩家平日也有往來,只是礙于玉翟年紀稍長,為了避嫌,李紹光便只跟明鸞說話;“今日怎么是你姐妹倆一道上山來?”
明鸞笑道;“我姐姐嫌天熱,聽說山上涼快,便跟我一道來逛逛。”
“這話說得是,如今的天氣是越來越熱了。”李紹光手搭涼棚瞧了瞧太陽,哀聲嘆氣,“我們也是熱得在家里待不住,才跑山上來的。”
明鸞偷偷看了柳璋一眼;“他不是住在城里的嗎?怎么會來我們這兒?”
“學里的先生中暑病倒了,因端午節近,便索性放了我們幾日假。
他嫌城里住煩了,就到我家玩幾天。”李紹光笑著低頭看明鸞,“我們是昨兒下午到的,那么熱鬧,你沒看見?我倒是聽說你家也來客人了。”
“大概是因為我們家忙著招呼客人,所以沒留意到吧。”
“你家那位客人可不得,今兒出門時,我已經見過了。”李紹光滿懷深意地沖明鸞笑,明鸞也用滿懷深意地笑容笑回去;“是嗎?那等到你回去,你也許會發現他比你想象的更了不得呢!”
李紹光失笑,伸手拍了柚她的頭;“人小鬼大!”
他們在前頭有說有笑,玉翟卻落在后面,一路沉默,柳璋狀若無意地湊了過去,壓低聲音問;“我們也見過好幾回了,你每次都不肯跟我說一句話,怎的方才李兄發問,你卻說了那么多?”
玉翟沒提防他忽然發問,嚇了一跳,抬頭正好看見他的頭臉離自己只有一尺遠,忽然想起母親的話,面色頓時大紅,往后退開一步,不想山路本就不甚平整,她這一退,居然踩空了,整個身體往山坡下滑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