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張鶴齡從魂飛魄散的狀態逐漸轉變為驚魂未定的狀態時,卻發現剛剛將他從馬背上撲下來的徐良早已經不在身邊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左一右擋在他身前,讓他根本看不清楚前頭是什么狀況的北城兵馬司和西城兵馬司那兩位兵馬指揮。
支撐著坐起身來的他看到兩人樣子看上去威風凜凜,實則全都是雙股打戰,一時又好氣又好笑。等終于站起身之后,他本待伸手去撥開兩人,可手伸出一半時卻突然回過神來。剛剛連射箭的都出來了,還是讓他們擋在前頭,他可不像徐良那般身手敏捷……話說回來,徐勛的武藝聽說也就是半吊子,而徐良比他年紀還大,怎么看上去竟有兩下子?
看不到這小茶館內中情形的張鶴齡自然不知道,徐良不止是有兩下子,而是非常有兩下子。他是從小爭強斗狠的出身,后來在南京時也沒少在三教九流中廝混,因而發現那弩箭箭頭的閃光就立時撲下了張鶴齡,繼而趁著這機括再次裝上需要時間,他便身先士卒地殺了上去,還不忘嚷嚷了一嗓子豐厚的賞格。
趁著下頭那些小嘍啰有人幫著自己打發,他便幾個箭步沖上了樓,見窗口那人倏然轉身沖著自己,他毫不猶豫地橫刀一擋,繼而便越過兩人中間那區區幾步,舉刀疾劈了下去。說時遲那時快,那人舉起手中弩箭去擋,可隨即便發出了一聲慘叫,竟是被底下那一腳上重重的力道給徑直從窗口踹了下去。而這時候,徐良也顧不上看那人掉在街上是死是活,立時朝自己進屋之際看到的另一個人影望去。
這一看不打緊,他竟發現那人手中握著一個小小的瓷瓶,頓時心里咯噔一下。然而,想到太后的密旨上頭并沒有說是抓活的,他頓時眉頭一挑,橫刀在身前之后便淡淡地說道:“下頭已經牢牢守住了,你就是插翅也難飛,束手就擒吧。”
羅迪克手無縛雞之力,又早就從江西會館搬了出來,為了避免扎眼,也就是底下一對會武的掌柜和伙計,以及這么多年跟著自己的這個老馬夫。他自忖用智不用力,再加上這許多年從未發生過什么意外,因而這次也是如此。然而面對這毫無征兆的攻擊,當看到老馬夫被徐良一腳踹出了窗外的時候,他不得不承認,自己托大了。
“興安侯徐良,竟然是你。”
只想著徐勛詭計多端最難應付,他老子不過是個不管事的閑人,卻忘記其當初能夠在金陵救了徐勛一命,本身就是武藝扎手的人!而且這么一個朝野公認無用的人,竟然會玩這么猝不及防的一手!
“是我,兒子英雄,老子總也是好漢不是?”徐良似笑非笑地挑了挑眉,人卻計算著他和羅迪克之間的距離,嘴中卻步步緊逼地說道,“好教尊駕得知,寧王府在京城的其他暗線這會兒應該都被一一拔起了,你要是想死我不攔著,只請快一點!”
“哈,哈哈哈!”發出了幾聲極其難聽的笑聲后,羅迪克便面色猙獰地說道,“你別高興得太早了,寧王千歲在江西已經發動,不管你的兒子有多大的能耐,強龍不壓地頭蛇,就憑他那么一丁點人馬,必然只有死路一條!”
面對這么一個消息,徐良卻只是露出了一個意料之中的笑容,旋即趁著人心神松懈之際一個箭步躍了上前,掉轉刀柄狠狠地砸在了羅迪克的胸口,這才一腳踢翻了人手中那小小的瓷瓶。探了人的鼻息脈搏,見只是暈厥了過去,顯見尚未有功夫服毒,他方才譏嘲地把人踢在了一邊:“讀過幾本書的人就是愛嘮嘮叨叨,服毒要趁早都不知道,活該將來凌遲挨上千刀!我那兒子比鬼還精,既然敢哄得劉瑾同行,這種情況會算不著?”
嘀咕了這兩句之后,想到張太后這有些突兀的密旨,想著江西那邊極可能已經塵埃落定,徐良不禁輕輕吁了一口氣。雖說他這輩子是不會再有什么機會活動活動筋骨了,但看著兒子名揚四海,感覺真是不壞!
站在軒敞的聚將堂中,錢寧一只手緊緊抓著佩刀,眼睛四下掃視了許久,最后確定在兩側這十幾個親衛的虎視眈眈下,除非他能恢復到當年西出虞臺嶺之后打探韃子蹤跡時的水準,還有亂軍之中取敵首級的膽色,否則絕沒有可能靠武勇成功。對于這個認識,他不由得便生出了幾分深深的悔意。
這兩年來,他在練武上頭的時間漸少,泡在女人肚皮上的時間太多了!不過,神英倒是封了爵位架子也漸長,居然敢讓他這個拿著太后手詔的人等了這么久!
“涇陽伯到!”
聽到這聲音,錢寧立時回過神來。見涇陽伯神英一身正式的盔甲披掛,腰佩寶刀,身前身后赫然是眾將環伺,他那最后一絲僥幸也打消了,知道只能智取,不能力敵。因而,當神英在居中的主位上坐下來之后,他就雙手捧著那一卷用紅絲絳系著的東西說道:“涇陽伯,卑職奉太后手詔,征調十二團營左右官廳一萬精銳前往江西!”
“哦?”涇陽伯神英眉頭一挑,繼而便淡淡地說道,“兵部調兵勘合在何處?皇上手令在何處?”
劉宇和曹元因為劉瑾徐勛一行在江西出了岔子,全都是心急火燎,此刻聽到涇陽伯神英居然還拿那些規矩制度搪塞,劉宇頓時忍不住了,上前一步就厲聲說道:“事出突然,涇陽伯莫非要違抗太后懿旨?”
“太后乃皇上的母后,仁壽宮的主人,我有幾個膽子敢違抗?只是,皇上當初以兵權托付給我的時候,平北侯在離京的時候都曾經說過,不經內閣誥敕房,不經上命寶璽私調禁軍,是為作亂!劉閣老也應該聽說過此前有人私調禁軍封堵皇城的事,莫非也想學一學這亂臣賊子所為?”
劉宇被神英這句話噎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而曹元見勢不妙,只能把心一橫,沉聲說道:“涇陽伯,事關重大,倘若不是不得已,太后絕不會下這等旨意!聽說平北侯和劉公公等人一行在鄱陽湖上遇襲,如今消息全無。想當初涇陽伯能夠得封爵位,平北侯可謂是不遺余力,如今他既然有險,莫非涇陽伯要置之不顧?”
聽到徐勛遇險,神英看到堂上大多數人都露出了詫異和擔憂的表情。知道這不但是因為徐勛和他一樣,也是此地主官,更要緊的是徐勛馭下素來是賞重罰亦重,只要能留下來的,全都是得了不計其數的好處。因而,他便深深吸了一口氣,沉聲問道:“平北侯同劉公公等人全都下落不明,此話當真?”
“自然當真這是內廠探明的消息!”錢寧見神英顯然口氣松動,暗自慶幸把劉宇和曹元兩個閣老拐了過來,隨即又加重了語氣說道,“更何況,如今皇上多日不朝,人心浮動不能再讓局勢這么亂下去了!”
神英想到才剛收到的徐勛密信,面上深深皺眉,但心里卻不免思量著如今采取什么行動方才最合適。為了拖延時間,他便看著劉宇和曹元說道:“若只是內廠的訊息,沒有別的佐證,貿然調兵仍然不妥。二位閣老都是在官場沉浮多年的人了,總不至于連這道理都不知道。更何況用太后詔令調兵我朝沒這個先例,‘…,”
劉宇打從得知消息到現在,就一直在擔心劉瑾這座靠山轟然倒塌,自己會落得個什么下場,此刻聽神英就是來來回回打太極推諉他不禁一時暴怒,當即又怒斥道:“神英,太后的手詔你不跪不接不看,只管一個勁地推諉你這是心懷不軌!諸位將軍,神英顯見是有了異心諸位要是還有忠義之心,就奉了太后手詔,將他拿下,隨我等立時把兵馬帶回京師預備出發,否則這謀逆的罪名可是要你們背了!”
這陡然一個謀逆的罪名壓下來,神英不禁為之色變。盡管左右眾將大多數都只是微微猶疑,并沒有被劉宇這一番話給挑唆動心,但他知道這會兒不能再遲疑下去,當即站起身冷笑道:“謀逆?我看謀逆的是你等才對!什么平北侯和劉公公一行人在鄱陽湖遇險,以為我是三歲小孩不成!要不是想套套你們的話,我才懶得見你們這三個犯上作亂之徒。來人,把這平北侯親筆書信讀給他們聽!讓他們聽聽寧王作亂,劉公公如何舍身行刺,平北侯如何率軍不到一晝夜就盡皆平定!”
此話一出,劉宇和曹元一時勃然色變,而錢寧雖說面色鎮定,心中卻已經翻起了驚濤駭浪。見一個年輕軍官上前從神英手中接過一張紙箋要讀,他把心一橫,倏然間拔刀往神英徑直沖了過去,然而,眼見神英左右親兵見機極快圍攏上來,他又立時以比之前快了幾倍不止的速度疾退,到劉宇曹元身側的時候,又一腳一個把這兩個閣老踢了當做擋箭牌,最后竟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成功出了大堂。瞧見一個馬弁牽了一匹光背馬過來,他也顧不得其他,上前一腳將人踹開,就這么躍上馬背一抖韁繩往外疾馳了出去。
這整個過程不過是數息的功夫,當反應最快的軍官追了出去的時候,看見的卻已經是錢寧絕塵而去的身影。這時候,神英也顧不得呆若木雞的劉宇和曹元,在一眾親衛簇擁下快步出了聚將廳,隨即沉聲說道:“快,派人去追……”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只見門前兩個軍士架著一個身穿大紅圓領衫的中年太監進來。那太監還不及站穩,就顫顫巍巍從懷中掏出一卷東西,有氣無力地嚷嚷:“咱家仁壽宮管事牌子丁半山,奉命傳太后懿旨,拿下錢寧劉宇曹元這三個亂臣賊子!”
面對這亂臣賊子四個字,尤在聚將廳中的劉宇和曹元頓時如遭雷擊,幾乎是先后軟倒在地。他們怎么都不明白,就這么一會兒的功夫,自己怎么就成亂臣賊子了?
錢寧順著西山大道逃出去的時候,心里便知道,憑著自己這光背只有轡頭和馬鐙的馬,遲早會被后頭的追兵追上。事已至此,他已經不想去思量剛剛擦身而過的那個看似仁壽宮管事牌子丁半山的人是不是帶來了太后緝拿自己的旨意,神英手中的徐勛親筆信是真是假,劉瑾行刺寧王的事是否屬實,寧藩之亂是不是才剛起來就被撲滅……他只是在拼命想自己該如何闖出一條生路來!然而,一股抑制不住的悔意仍然是在四肢百骸蔓延了開來。
早知道如此,他就不該和寧王扯上關系,他太心急了!
知道山路不利于追兵發揮人數優勢,他自然是竭盡馬力,待到了平坦處,他就立時下了馬背,又使勁在馬股上狠狠用刀背抽了一記,等到其嘶鳴一聲沒命地跑了,他方才順著一旁的田埂拖著兩條被剛剛一路疾馳而磨破雙股之間油皮的腿,往那邊幾家農舍走去。不過一會兒功夫,他就從里頭出了來,卻是一身斗笠布衣。在廠衛浸淫了這些日子讓他知道那些追蹤的手段,因而并沒有殺人,而是留下了身上所有的錢財,又眼看著他們將自己身上的衣物等等在灶火中燒成灰燼。
這些個百姓最怕官府,拿了自己的好處之后,必然不會吐露他在此停留的事!
深知別人必然會把守京城周邊的各條陸路水路要道,再加上多年積攢下來的東西都藏在京城,因而錢寧反其道行之,非但沒有往他處走,而是晝伏夜出混入了一處煤場,足足捱了十數日方才混在往阜成門往京城運煤的煤車中。見出城果然是比進城盤查嚴密,他心中稍稍松了一口氣,順手又悄悄地往臉上抹了兩把煤灰。
當查到自己的路引時,他竭力用最自然的姿態把自己從一個苦力那兒弄到的路引遞了過去,見人一掃之后就揮了揮手放行,頓時暗自大喜。然而,當他埋頭推著煤車前行的時候,突然腳下一樣又粗又大的棍子捅了過來。幾乎是本能地,他敏捷地一竄躲了過去。
“這家伙不對,將其拿下!”
眼見城門那幾個如狼似虎的守卒一窩蜂沖著自己撲了過來,錢寧頓時面如死灰,奈何這幾天都沒吃飽肚子,他只是稍作抵抗就被人死死摁在了地上。隱隱約約的,他聽到那邊廂有人說話的聲音。
“李千戶,又抓了個奸細!這是第四個了,虧得你想了個好辦法!”
“那是,興安侯親自到各處城門下了嚴令,此前咱們還吃過平北侯的請,如今不好好出力怎么行?發現身強力壯有些不對勁的,那就一根棍子捅他的下盤,這要是躲不開摔跤的就算是奸細,沒武藝也無所謂,但躲得開的就多半有問題!更何況這家伙這么好的身手干什么掙不到錢,混在運煤的苦力里頭自然居心叵測!”
說到這里,李梓洋洋得意地摩挲著下巴,仿佛看到徐勛回京之后再次在福慶樓擺酒給麾下這些部屬慶功的情景。就在這時候,一個驚喜的嚷嚷傳入了他的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