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說是只有一子的弘治皇帝算得上是子嗣艱難,那么,已經兩代單傳的寧王嫡系便更是奇葩了。朱宸濠并非嫡出,生母馮氏更是出身娼妓,他是獨子,哪怕沒封世子,仍是在父親過世后,以上高王爵位襲封了寧王。而往上再數,他的父親朱覲鈞也是獨子。祖父朱奠培倒是有幾個兄弟,但與兄弟弋陽王朱奠壏鬧翻,最后朱奠壏因烝母的罪名,母子皆賜自盡,倒是另一個兄弟瑞昌王一系一直和王府有些往來。此外,附庸寧王府的宜春王則是當年初代寧王朱權的子嗣。
興許是為了開枝散葉,興許是個性風流,生育能力也不錯,朱宸濠比父親在子嗣的運道上都好,長子之外還有四個兒子,已經請封世子的長子至今也才十歲,小兒子們就更不用提了。只是,他一直沾沾自喜超過祖父和父親的這一點,現如今卻成了一個笑話。
一旦謀逆,即便親王之尊,哪里還會有子嗣能活下來?
走在自己昨日帶人親自攻破的寧王府中,想到帶著世子投繯自盡的寧王妃婁氏,再聽說婁妃曾經屢屢規勸朱宸濠而不聽,而這位婁妃出自理學名家,可說的上是書香門第,其父甚至和王守仁有些師生情分,徐勛不禁嘆了一口氣。因而,面對那個來請示是否應該將朱宸濠和婁妃收殮在同一間屋子里,他便搖搖頭:“將婁妃及世子一塊收殮了,和朱宸濠分開,待我報請京城,遵皇上旨意后再做處置。”
從昨天開始,布政司衙門經歷司經歷周儀和原寧王府典寶閻順以及內官陳宣劉良就被他調了過來。主持清理寧王府上下的財物和各式文書。這四個被委以重任的人面對一場來得快去得更快的暴亂,全都深感慶幸,做起事來自然賣力得很。盡管才清出了一小部分,但那一沓詳細的簿子仍然讓隨手翻閱的徐勛大為驚訝。思量片刻之后。他就隨手從上頭劃出了里頭的兩箱子金銀。
“昨日南昌前衛和隨行扈從的殺敵獎賞,以皇上的名義先行發下去!”
跟在后頭的都指揮使柳芳頓時小心翼翼地說道:“侯爺,可犒賞按理要等朝廷核功……”
“事急從權,既然當初許以重賞,如今就不該拖延,照我的話立刻去辦。另外,若是讓我知道有誰敢克扣有功將士的賞賜,回頭休怪我無情!”
“是是是!”
等到柳芳退下。徐勛見周儀指揮著幾個書吏團團轉,閻順等人亦是無暇分心,他便出了如今已經成為了寧王府盤點中心的圜殿。一腳才出來,他就看見谷大用三步并兩步地快步上來。隨即伸手遞上了一樣東西。
“你讓我去查的那個鐵面人。只在大街上收殮尸體時找到了掉落在地上的這個。因死人太多,頭面部受傷的也不在少數,因而難以找到。為防發生時疫,得盡快將死尸送了化人場。若是要繼續找下去,只怕得加派人手……”
“不用了。”徐勛捏著那個見過一次的面具,沉思片刻就開口對谷大用問道,“寧王府中對此人可有什么說法?”
“寧王府中的人似乎對其又恭敬又忌憚,據說人是寧王的左膀右臂,他主管錢袋子。另一個去了京城的羅迪克則是智囊,殺人越貨的主意多半都是他出的。對了,倒是另有一個傳言,說是老劉刺殺了寧王之后,他也在象輅中,是他開口嚷嚷的。后來傳出消息說寧王死了之后,卻又不見了蹤影。”說到這里。谷大用頓了一頓,方才繼續說道,“要說咱們這邊應該是不打緊了,怕就怕京城……”
“沒事,在動手之前,我就已經讓人八百里加急送信到了京城,神英應該知道該怎么做。”
張彩更知道該怎么做!
徐勛深深吸了一口氣,決定將徐邊的事徹底放下。不論昨日象輅之中究竟發生了什么,但總而言之寧王朱宸濠死了,是劉瑾刺殺的,這已經是傳遍大街小巷的事,默認是唯一的辦法。不管徐邊究竟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是死了,亦或者是已經逃遁,真相恐怕都已經要湮沒在了那一場大亂之中。
那個人既然沒打算把他認回來,他也沒時間去做多余的事。只看其人所為,與其說是助寧王,還不如說是害寧王更貼切。倘若沒有那一嗓子,寧王護衛怎會兵敗如山倒?
就在他思量京城局勢的時候,一個軍士突然匆匆過來,單膝下跪稟報道:“侯爺,谷公公,南昌府衙通判李夢陽剛剛被發現關在一間空屋子里,人綁得嚴嚴實實。小的本待給人松綁,他卻不由分說破口大罵,據外頭人說,是他昨日在王府門外大罵朱宸濠,本待報請寧王處置,卻被大掌柜吩咐綁了關空屋子餓幾天,等回頭凱旋再做處置。”
這李夢陽還真是……早先被寧王禮賢下士的虛名給糊弄了,成了寧王府的座上嘉賓,等到人造反了又不管不顧登門大罵,這真是一個一等一的二愣子!
徐勛想了想,卻是懶得去那兒見人討個沒趣,當即開口吩咐道:“你去對他說,寧王已死,寧王中護衛兵馬已經大多或誅殺或被擒,余者正在全力追捕。寧王府如今是我做主,要做的事堆積如山,他要是不想死就回家去老老實實呆著,我沒工夫理會他!”
作為曾經當街連壽寧侯張鶴齡都打過的人,作為曾經挑唆了戶部尚書韓文伏闕請誅八虎的人,盡管遭受重挫先貶山西后調江西,李夢陽自然不怕死。因而,當有人摘了他堵嘴的那塊破布,即便他一天一夜沒用過滴水粒米,但仍然中氣十足地張口就罵,引經據典全都是指斥寧王大逆不道,附逆之人必然沒好下場的,哪怕是人說寧王已經死了,他也根本沒聽。直到起頭去給徐勛報信的那軍士回轉來,大聲轉述了徐勛的話,他方才漸漸停住了。
就這么平息了?就在他被關在這屋子里頭才一天一夜的功夫,就已經完全平息了?
盡管剛剛別人已經提過這個消息,但那時候他根本不信,可此刻面對人轉述的那種口氣,他仍是忍不住開口問道:“這才一天一夜,平北侯真的已經平定了寧王之亂?”
“什么一天一夜,昨兒個白天就已經都平定了下來。寧王朱宸濠被劉公公手刃,只可惜劉公公也沒能活下來,兩人同歸于盡。至于侯爺則是帶著南昌前衛包抄了寧王府,前頭寧王中護衛因為寧王之死大亂,被平北侯和幾位公公帶來的隨扈人馬給沖了個七零八落,沒費多大功夫就完全收拾了!”
人家說得輕描淡寫,但李夢陽拖著沉重的腳步徐徐走出寧王府,面對大街上尚未沖干凈的一處處血污時,卻更是生出了深深的頹然和沮喪。
他識人不明已經不是第一次了。要不是聽了座師李東陽的話去挑唆了戶部尚書韓文伏闕,也不會害得韓文險些被劉瑾害死,那許多人紛紛下臺;要不是被寧王那好文的誠懇和慷慨吸引,他也不會成為寧王府的座上嘉賓,聽到人作亂后,懷著一腔難以名狀的情緒到王府大門大罵,歸根結底也是一種破罐子破摔的情緒;再者則是往日在京城結交的何景明康海等人,他已經多久沒和人通過書信了?還有,朱宸濠竟然是劉瑾刺死,這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難道真的是百無一用是書生?”
當南昌府一副劫后余生的情形時,京城亦是沉浸在一種說不出的沉郁之中。正德皇帝號稱出水痘而沒有在文華殿議政已經有整整兩個月了,盡管李東陽和劉宇曹元這些內閣大臣,張彩和張敷華林俊等部院大臣,都曾經被召到乾清宮,聽到小皇帝開口說了幾句話,處斷了幾件政務,但這并不能平息朝野之間那種漸漸彌漫起來的恐慌。
當今天子才剛剛大婚,現如今還無嗣!
這天傍晚,當張彩從吏部回到家里的時候,便是滿心疲憊。他手中按著劉宇和曹元的把柄不是一兩樁,只要有合適的契機,他完全可以打得他們永世不得翻身,但問題是如今朝堂上無論是徐黨還是劉黨,亦或是李東陽還有那些清流,更關心的都是天子的病究竟是怎么回事,會否發生什么了不得的危險!而他更煩躁的則是,徐勛出去之后就不曾再聯絡過!
劉黨中人多數對他的招攬都是趨之若鶩,畢竟他如今已是劉瑾面前第一紅人,劉宇曹元已經漸漸靠邊站了。難道他真的要先拿下劉宇或是曹元試探試探反應?
“老爺,鳳仙姑娘求見。”
就在他沉思之際,書房外頭突然傳來了這么一聲。聽出院子里隱約有一個侍妾嬌媚的聲音,張彩頓時緊緊皺起了眉頭。即便他確實從不拒絕別人送來的女人,甚至也暗示過讓人將美貌的侍妾雙手送上,但并不代表他就會讓這些來歷不明的女人影響正事。因而,他當即沖著身旁侍立的書童打了個手勢,等到人出去之后,他本以為再不會有人打擾,可不過一會兒,就只見那書童快步回來,到了他身旁深深躬身道:“老爺,鳳仙姑娘說,是十萬火急的事。”
十萬火急?
盡管心中仍有些狐疑,但張彩最終思來想去,還是出了書房。看到那個媚態十足的女子盈盈行禮,繼而從懷中掏出一封書信,楚楚可憐地呈遞了上來,他看也不看就接過書信進了書房。待到拆開封口取出信箋才看了一眼,他立時面色大變,當即快步回到了書桌旁邊。
竟然是徐勛的左手親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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