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昌府并不是九邊前線,但城池仍然極其堅固。作為江西首府所在,在南宋治下的極盛時期,整個南昌府方圓三十余里,城墻高一丈五尺,城門共設十六座。而到了明朝,歷經戰亂之后,洪武年間朱文正奉旨重修城墻,雖說從十六門減少為七門,但城墻卻高二丈九尺,厚二丈一尺,深一丈一尺,城濠更是由德勝門至廣潤門,寬十一丈,深一丈五尺,萬余米的護城濠貫通全城。
所以,哪怕順化門并不是從德勝門到惠民門那段最結實,號稱每一塊墻磚都有二十余斤重的城墻,但單單防守仍然是固若金湯。然而,現如今這里面對的卻是城里城外的雙重壓力,因而站在城頭的不少都司官員和布政司官員腳都是軟的。尤其是左右布政使和都指揮使這三位主官那面如死灰的膿包樣子,看在眾人眼中自然平添不祥。
然而,站在城墻箭垛邊上看著不遠處那南昌前衛軍營的朱厚照卻神色如常。想著徐勛離開時,對他言說留下的所有扈從軍士都交給他指揮,他更是感到心中涌起了一股萬丈豪情,那種獨當一面的自信彌漫著全身。就在他聽到身后那山呼千歲的聲音,深深吸了一口氣預備轉身發號施令的時候,他突然聽到身后傳來了一聲抱怨。
“徐勛怎么能如此大膽!”馬永成見朱厚照看了過來,他便咬牙切齒地說道,“明明知道南昌前衛的軍營里頭是如今最安全的地方,所以自己親自躲了過去,居然敢把……把壽哥兒留在了這里,這也太過分了!”
趁著張永和谷大用一個在忙著整軍,一個在看著那邊的文武·馬永成起了個頭,魏彬和羅祥剛剛看到城頭之下旌旗招展的樣子,全都是雙股打顫·此時自然而然對撇下他們在這里的徐勛生出了不小的怨恨,少不得也跟著附和了起來。自然,誰都是死死圍繞著朱厚照這位天子竟然被丟下來說事,字里行間全都是指責和怨尤,卻沒注意到朱厚照那越來越黑的臉色。
都這時候了,他們居然還想著勾心斗角?
就在這時候,一身戎裝的阿寶快步上了前來,對朱厚照行過禮后就開口說道:“公子·是寧王親臨督戰!”
南昌順化門的城墻靠內側并沒有箭垛,因而當朱厚照大步來到墻邊上的時候,馬永成三人立時狗腿地在兩邊貼著站了,每人手中拿著一面盾牌·生怕萬一有下頭射來的流矢讓朱厚照受到什么損傷。
而朱厚照眺望著下頭黑壓壓密密麻麻的人頭,又看到了遠遠的那輛大紅象輅,突然深深吸了一口氣。
“拿弓來!”
聽到朱厚照這沉聲一喝,阿寶立時捧上了一把弓和一袋箭。馬永成還來不及開口說些什么,小腿上就挨了小皇帝一腳,一時間忍不住哎喲一聲痛得蹲下了身去·正好讓出了一個位置。而朱厚照熟練地取箭挽弓,瞇著眼睛對準了那大紅的象輅,好一會兒卻放棄了起頭的念頭,又瞄準了距離在百步之內的那桿迎風招展的寧王大旗。
“父皇,你一定要保佑我!”
隨著這低低的一聲呢喃·朱厚照驟然一聲暴喝,當是時彎弓如滿月,竟是一箭橫空射了出去。但只見那一箭猶如流星一般,橫過順化門下圍得里三層外三層的軍士,徑直沒入了那一桿打著寧王旗號的大旗上,隨即借著那勁道以及呼呼刮著的大風,一瞬間將那一面原本威風凜凜的朱紅大旗撕開了一個大口子。看到這情景,阿寶頓時拿出了從前在運河上拉纖喊號子時的力氣,扯開嗓門大聲叫道:“天誅叛逆,神射威武!”
在他這一聲帶領下,早就被驚動了的張永和谷大用自然立時讓下頭護衛軍士齊聲高呼,那此起彼伏的聲音立時之間將下頭高呼寧王千歲的聲音給壓了下去,就連城墻上頭的布政司和都司官員發現士氣可用,也好歹面上有了些血色。
而馬永成雖是剛剛被朱厚照一腳踹開,可看到小皇帝如此神射,當即馬屁如潮地拍了上去,魏彬和羅祥亦然。往日朱厚照必然洋洋得意,可此時站在城墻上,盡管看著下頭兵馬一時大亂,但他壓根沒有派人趁勢進擊的意思,反而面沉如水地望著那邊的大紅象輅。
隔著超過兩三百步的距離,他只能依稀看見那其中的三個人影。端坐的是寧王朱宸濠自不必說,其中一個整個人都隱藏在陰影之中,可另一個哪怕不太分明,但實在是化成灰他也認得出來!
那分明是劉瑾……劉瑾!
朱厚照那陰沉的臉色讓馬永成三人很快領悟到,這一次怕是馬屁拍到馬腿上,一時相繼訕訕地住了口。然而,下頭寧王府的軍馬卻很快就把那一桿被射破了的大旗調換了下來,倏忽間又換上了另外一面嶄新的。朱厚照捏著弓箭深深吸了一口氣,卻沒有再逞強射箭,而是沖著一旁剛剛趕過來的谷大用說道:“傳令下去,一箭之內若是能射中那大旗的,到時候敘功立升一級!只許一箭,多射的無功而有過!”
谷大用二話不說立時疾步下去傳令。不過是倏忽之間,便只見幾十支箭齊齊往那邊大旗上落下。偏偏那大旗依舊豎在原本的位置,這一下子竟是足足有十幾二十支箭落在其上,簡直是把好好的朱紅大旗給射成了篩子。這時候,哪怕沒有阿寶帶頭嚷嚷,城墻上和兩邊階梯上方防守的軍士們仍是發出了一陣陣歡呼。
接連兩次受挫,寧王朱宸濠頓時耐不住性子了,他怒吼著叫了一個護衛過來,厲聲說道:“蠢貨,就不知道把大旗擺得遠一些,送上去給人做靶子干什么!”
“是是,卑職這就去辦!”
“還有,別在下頭對著城墻上干瞪眼!這城墻上四通八達,從其他諸門派出人沿著城墻殺過去!還有,讓下頭的人馬沿著城墻階梯殺上去!就說本藩在這兒督戰,斬首一級賞銀十兩,斬首三級立升百戶!”
那護衛本想說順化門城墻上左右通往其他兩處城門的通道,已經被搬上城墻的鐵拒馬等等攔得結結實實,要直接從城墻上頭殺過去必然損失重大,而城墻那些階梯居高臨下,同樣是易守難攻。然而,寧王朱宸濠頒下了這樣高的賞格,他立時自己也動心了,當即連聲答應后疾步往四處傳令。這時候,朱宸濠方才換了個舒服的坐姿,又看著劉瑾嘿然笑了一聲。
“劉公公,你的那些仇,看本藩給你報得干干凈凈。”
“嗯嗯……”
劉瑾敷衍得答應了兩聲,但整個人卻并沒有從剛剛的驚愕之中調整過來。剛剛第一次射出的那一箭總讓他有幾分心驚肉跳,即便隔著這大老遠的距離,迷迷糊糊只能看到城墻上的一個人影,但那種莫名的熟悉感卻是假不了的。盡管他無論如何都難以相信朱厚照竟然會就在這南昌府,可小皇帝素來是我行我素的人,徐勛又膽大包天,并沒有什么不可能。
想到自己在徐勛手中先后吃過的那些苦頭,想到自己這一次被人硬生生逼到了如此境地,想到寧王得意地說天下諸藩之中和皇帝血緣近的,他都派了人去刺殺,但使朱厚照一死,朱宸濠便是機會最大的一個,劉瑾不禁露出了幾分掙扎的表情。
看如今這情形,手刃朱宸濠之后,他要逃命的可能性并不算大,既如此,不如對朱宸濠點穿……
就在這個念頭隨著那陣陣喊殺聲,在他的心里蔓延開來的時候,他突然只聽到城頭上傳來了一聲震天怒吼:“全都打起精神來,南京諸衛援軍立馬就到!只要剿滅叛逆,寧王府上下所有金銀財帛全數賞賜今日功臣!”
是朱厚照的聲音,是當今天子的聲音!
劉瑾只覺得心跳到了嗓子眼。他張了張口仿佛想把這最要命的一茬給捅破了,然而,他的身體卻做出了最本能的動作,將手悄悄探入了懷中。然而下一刻,他就對上了那鐵面人犀利的眼睛。渾身一顫的他只覺得心里咯噔一下,可偏偏在這時候,鐵面人仿佛什么都沒看見似的,徑直把眼睛投向了一邊。面對這平生最好的機會,那一瞬間,他做出了平生以來最快的一次動作。
不過是剎那的功夫,正好側頭的寧王朱宸濠就只見劉瑾突然從懷中掣出了一把鋒刃亮晃晃的匕首,隨即徑直朝著自己撲了過來。大駭之下,他本能地想要躲避,奈何寬敞的象輅之中如今呆著三個人,他根本沒有騰挪的余地。就當他在慌亂之下一把抓住了旁邊一只手,恍然醒悟時打算拉著徐邊為擋箭牌替自己擋一擋的時候,卻不料徐邊那只手突然如鐵鉗似的,竟是將他死死按在了那一張豪奢的紅交床上。就是這么一會兒功夫,劉瑾那把匕首便徑直沒入了他的右脅,那種銳利的刺痛感一時讓他慘呼出聲。
劉瑾驚疑交加地瞥了一眼竟然助了自己成事的鐵面人,來不及想太多便突然趨前跳下了象輅。就在這時候,他突然聽到背后傳來了一個沙啞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