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南邊的人,劉瑾都沒有半點好感。從前和徐勛交情不錯,因而他也就對徐勛其實也是金陵出身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但如今既然和徐勛幾乎算是徹徹底底鬧翻了,他自然就對一應出自江南一帶的人討厭到了極點。于是,對于錢寧提及江西士子妄自議論朝政的話,他一時蹙緊了眉頭,腦海中竟是想起了焦芳那個有些荒謬的提議,待聽到寧王竟然說要拜見自己,他立刻為之大悅。
要知道,孝宗皇帝的弟弟們都早早就藩了,而當今皇帝不曾有兄弟,所以自打他得勢之后,在文武大臣面前固然夠威風了,但在這些親藩面前擺威風的機會卻一次都沒有。于是,心情大好的他幾乎忘記自己曾經一度打過放棄寧王的主意,面上也露出了笑容。
“那之前楊慎那小子彈劾寧王的那些罪名呢?王府取莊田歲祿加倍,換琉璃瓦向地方攤派費用,強奪官田民產,殺逐幽禁無辜百姓,這些里頭沾上一條,申斥都是輕的,更何況他還有個胡作非為差點被革了王爵的祖父,之前那件事情又鬧得那樣大,這可不是你一句話便能夠輕而易舉糊弄過去的!”
“楊廷和不是已經發落去南京了嗎?”錢寧滿臉堆笑地說了一句,隨即又斜睨了張彩一眼,這才討好地說道,“這還不是多虧了張大人,這討人嫌的楊廷和已經不在朝廷了。更何況,寧王殿下派了之前那位心腹上京,愿意再向公公敬獻白銀兩萬兩,黃金一千兩,只求公公能替他美言兩句。”
當初寧王向劉瑾送禮,正是在劉健謝遷等人剛剛下臺,劉瑾初嘗權勢甜頭之際,但如今他權掌司禮監,宮中無人敢和他作對。而朝廷之中雖還有徐勛這么一個政敵,可看看門庭若市的光景就知道有多少人正想殷勤巴結,所以,這一大筆銀子如今他并不怎么放在眼里。只錢寧既然這么說了。他也就輕輕抬了抬下巴道:“既然如此,那回頭你把人帶來,咱家見他一面,然后再說其他的。”
“是,公公英明。”
錢寧見劉瑾的態度并不如自己想象中那般熱絡,心里頓時泛起了嘀咕。然而,他今日來并不僅僅是牽線搭橋。因而殷勤地又勸了劉瑾一杯酒,他便從懷中拿出一樣東西,畢恭畢敬地雙手呈了上去,因說道:“卑職因為劉公公的提攜,這才得以去江南走了一趟。不瞞公公說,自從當初卑職的養父從南京守備太監的任上退下來,卑職就再也沒去過江南了,如今衣錦還鄉。全都是托公公的福分。卑職也沒什么其他的東西好孝敬的,這是之前收回來的養父當年在南京置辦的一處宅子,卑職只怕是沒工夫去住了。便敬獻給公公。”
錢寧是從前南京守備太監錢能的養子,劉瑾自然是知道的。然而,錢能自有侄兒,養子也不止錢寧一個,因而這錢家的財產,當年錢寧并沒有分到多少,如今這宅子是怎么來的可想而知,劉瑾也不在乎。可是,錢寧拱手把這宅子送給了自己,這真正投靠的意思就很明顯了。盡管已經有了張彩。但他仍是大為滿意,當即笑了起來。
“你既然有這樣的心,咱家若是卻了你的情,豈不是瞧不起你?對了,你是剛回京?”
“是,卑職剛剛回京。去了惜薪司內廠之后,得知公公正在私宅就立時趕了過來。”
這就是說錢寧還不曾上過徐家去!
劉瑾更看重的是這一點,一時心情自然更加好了起來。他甚至親自執壺斟滿了一杯后推到錢寧跟前,見其受寵若驚立時謝過后一仰脖子喝了,他方才滿意地點了點頭道:“錢寧,你是個人才,只看內廠到了你手中這氣象,咱家就很嘉許你,所以你既然回來了,這東廠自然也還交給你。只要你日后一心一意,咱家也不會虧待了你。”
“是,卑職一定不辜負了公公的栽培。”說到這里,錢寧不動聲色地看了一眼一旁自斟自飲自得其樂,并不出聲的張彩,當即又賠笑說道,“只是,卑職畢竟是平北侯一手提拔起來的,這一回京,也該去府上拜訪拜訪。”
“去吧。”劉瑾大度地一揮手,卻是語帶雙關地說道,“只不過說什么,你可得留心些。”
“是是是,卑職省得。”
等到錢寧辭了出去,劉瑾隨手把那房契往桌子上一放,張彩才坐直了身子拱了拱手,卻是只字不提錢寧去見徐勛,而是徑直說道:“公公,寧王的事情,您預備如何處置?”
“這個嘛……”盡管今非昔比,劉瑾已經不那么看得上寧王的大禮了,但送上門來的錢總是不舍得往外推的,因而他斟酌片刻便開口說道,“既然先前那事兒是楊慎挑起的,應當是李東陽和楊廷和聯手所為,但如今楊廷和都已經滾去南京了,林瀚又致仕了,徐勛手里沒幾個拿得出手的人,應該不會在這事兒上緊追不放。至于李東陽,應該也會消停些,所以咱家覺得,這事兒和和稀泥,應該就能順順當當過去了。要真的是有人緊抓不放,咱家不介意殺雞儆猴,給他們一點顏色看看!”
“公公此言差矣!”
見劉瑾一時為之變色,張彩方才從容說道:“公公恕我直言。寧王雖是親藩,但這些錢財從何而來?王府莊田的出產,供給王府龐大的開銷就已經所剩無幾了,斷然不可能拿出這么多來送給公公。而寧王不可能去盜官帑,那么就自然是盤剝小民而得。倘若公公這一次包庇了他,那么,他送給公公這么一些,就可以借著情勢緩過來,盤剝更多,到時候民間怨聲載道,別人除卻罵他這寧王,更多的卻是要指摘公公不是,豈非因小而失大?”
此話一出,張彩便注意到劉瑾先是錯愕,旋即便沉思了起來,他便誠懇地說道:“公公,不止是寧王這么一個道理。那些行走于您門下的官員,也是同樣一個道理。他們在外頭所得十萬兩,獻給公公的不過一萬兩,這十之一二的供奉。公公覺得他們甚有誠心,一時便給之以高位,可須知在民間,因為他們是賴公公之力方才得以擢升或是維持那個位子,那么,他們貪賄的那十萬兩,就要統統算在公公頭上。他們得大利而逍遙法外。公公得小利卻得背負怨聲載道的危險,何者利多,何者利少?只請公公三思。”
打從劉瑾得勢以來,敢于當面直指其非的人就幾乎沒有了——縱使谷大用張永等人勉強能和其平起平坐,但大伙都知道劉瑾是聽不進去逆耳之言的脾氣,因而誰也不會去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至于徐勛,他更犯不著去做這種不利己的舉動——于是今天劉瑾聽到這一番明明觸動了他利益的忠言,在最初的不高興之后。面上就漸漸露出了深深觸動的表情。
“不愧是西麓先生,這話就從來沒有別人敢對咱家說!”劉瑾定了定神,隨即親切而又急切地問道。“那西麓先生是覺得,咱家該重處寧王,以儆效尤?”
“當然不。”張彩看到劉瑾臉上閃過的一絲釋然表情,他便含笑說道,“寧王畢竟是親藩,更何況此事終究是因為楊慎在平北侯的高升宴上當眾提出,所以這事兒,且不妨看看平北侯是怎么個態度,公公再隨機應變就好。至于我剛剛提到的那些,公公不妨在那些登門送禮的官員當中。找幾個聲名狼藉的重重懲處,殺一儆百,如此對公公聲名大為有利!”
“好,好!”
劉瑾只覺得張彩每次進言都能說到自己心坎里頭去,一時間竟大為振奮。而更讓他感動的是,張彩竟是又拱了拱手。滿臉誠懇地說:“若是公公貿貿然直接不教而誅,只怕依附公公門下的人會惶惶難安,所以拿下那幾個靶子之后,公公不妨說懲處貪賄的事是我的建言。如是一來,惡名歸我,公公可安矣!”
“這怎么行,哪有這樣的道理!”
本能地反對了一句之后,劉瑾立時想到了如此做的好處。懲治貪賄的惡名全都歸張彩,而自己則是有納諫和雷厲風行的美名,說不定還有真心能干的來投自己。至于真正有心送禮的,也并不會因為有一二倒霉的而打消念頭,可謂是一舉數得。于是,他在又勸解了張彩幾句,見人執意不肯收回前言的情況下,最終勉為其難接受了提議。繼續飲宴的同時,他的心底卻是慶幸得無以復加。
這可真是千萬金都換不來的國士啊,徐勛那小子真真是嘴上沒毛辦事不牢,沒眼光!
當錢寧趕到徐府的時候,卻只聽得一陣吹吹打打。有些疑惑的他眼見得一大堆人簇擁著一乘花轎停在徐家門口,幾乎以為自己看錯了。如果是花轎進門那還好說,指不定是興安侯徐良轉性子愿意續弦了,可那是花轎出門!徐勛又沒有兄弟姐妹,這出嫁的人是哪個?
想到這里,他索性就此下馬,到圍觀看熱鬧的人群中,隨便抓了一個開口問道:“勞駕,這徐家是辦的什么喜事?”
“哎呀,這還真是少見的稀罕事,平北侯夫人嫁身邊一個跟了多年的心腹大丫頭,聽說是幾乎把人當成妹妹似的往外嫁的,難得的是興安侯也好平北侯也罷,竟然都樂意,所以排場便這么大。你還沒見前一天送嫁妝呢,整整三十二抬,就是尋常官宦人家嫁女兒也沒這么豐盛,那邊夫家真的是天大的福氣!”
尋常公卿勛貴之家的主母把丫頭許給外頭人家,興許還有人會心里犯嘀咕,懷疑和主家有什么不清不楚,然而徐府雖則在朝廷上有人稱之為暴發戶,但在民間卻因為那一出金陵夢,再加上徐良那不續弦三個字擲地有聲,因而人們津津樂道都在說新娘子貌美,夫家好福氣。當徐勛終于擠到了徐家門口,見轎子并非停在大門口,而是東角門,他心中頓時釋然了。
就算幾乎是當妹妹嫁,那也不能真的和官宦千金一個道理,否則也太違背禮制了!
既然趕上了,即便只是個丫頭,但徐家既然肯為此出三十二抬嫁妝,錢寧自然也樂意送上一份賀禮,當即就到西角門上通報了一聲。他一報名,兩個門房面面相覷了一會,當即笑容可掬地把他請了進去。一進門,錢寧便正好看到新娘子蓋著喜帕被人簇擁了從里頭出來。而在那邊正堂門口,徐勛扶著一個少婦的胳膊,一旁還站著徐良,料想那少婦必然是沈氏了。
“好好的喜事,你哭什么!”徐勛一面說一面伸手去擦沈悅那臉上的眼淚,見其咬著嘴唇推開了自己的手,他便笑道,“老夫老妻了,還怕人看見,再說又沒有外人!我不想讓如意不自在,這不是那些當官的都沒請,就咱們自家熱鬧熱鬧?”
“誰說沒有?你什么眼神?”沈悅沒好氣地用胳膊肘撞了一下徐勛的肋部,見其終于抬頭看了過去,她方才輕聲說道,“這錢寧不是去江西了嗎,什么時候回來的?”
“應該就是今天吧,他倒是趕得巧。”徐勛說著便對徐良說道,“爹,我去見客了,回頭若是還有什么事,你和悅兒斟酌斟酌。”
等到下了臺階,徐勛見錢寧快步上前行禮,他伸手托了其一把就笑道:“什么時候回來的,竟然這么趕巧撞上了我這兒辦喜事?”
“趕得早不如趕得巧嘛!”錢寧說著便從懷里掏出了一個繡工極其細致的粉色荷包,笑呵呵地說道,“這是這次下江南得來的一些南珠,我家里那些婆娘卻是用不上這些,侯爺不妨讓人串幾朵珠花給夫人戴著,就是給今日的新娘子添兩件飾也好,權當是我的賀禮。”
徐勛順手接了過來,打開荷包傾了一粒珠子出來,就這么坦然在日光下看了看顏色和純度,隨即就笑道:“我也不和你客氣,這就收下了。外頭都是剛剛這一鬧弄得亂七八糟的,和我到書房說話,我正好有話要對你說。”
等到了書房,不等錢寧開口說什么,徐勛便直截了當地問道:“曹雄剛剛調任延綏鎮,現如今固原總兵官雖是調了一人去,但我總不那么放心。如今固原副總兵也正好出缺,倘若你愿意,我可以薦了你去,不過一年半載便能節制一方,你自己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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