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秋闈還未發榜,焦黃中也早有舉人功名在身,但他明年就要應考會試,而其父焦芳如今貴為內閣次輔,他本人也是常常來往于劉瑾府上的人,因而當然有一批順天府的士子跟在其身后,寄希望于能夠憑著焦黃中在其父面前美言幾句,替自己的科舉之路營造坦途。因而,剛剛焦黃中硬是要登塔,他們全都是跟著附和叫好,輕輕松松就突破了那外頭守著的和尚闖了進來。
然而,焦黃中這一番感慨在眾多的附和聲中,突然傳來了這樣直截了當的譏誚,自然讓四周圍變得一片安靜。等到瞧見二樓樓梯口,一個身穿青衫黑布鞋,仿佛只是尋常學子的少年郎就這么施施然走了下來,焦黃中后頭的幾個人彼此對視了一眼,其中一個便厲聲喝道:“大膽,竟敢指斥焦公子!”
這塔中的燈光極其昏暗,焦黃中畢竟有許久不曾和徐勛面對面打過交道了,那聲音聽著也有些陌生。然而,此時此刻當徐勛氣定神閑地緩步下樓,他終于看清了那張刻骨銘心的臉,心頭陡然一凜,臉上亦是為之色變,可偏生說不出一句話來。
“你口中的焦公子尚未開口說話,輪到你一個狗腿子拍什么馬屁!”
徐勛岫然一笑,見那個被自己斥之為狗腿子的年輕士子臉上一陣青一陣白,他又收回了目光直視著焦黃中,卻是似笑非笑地說道:“焦公子剛剛說雁塔留名,就算這座海云大師塔變成大唐長安的大雁塔,要在上頭留名,首先也得是新科進士才行。如今順天府鄉試才剛剛結束,尚未發榜,而來年的會試連考題和正副主考官都尚未定,焦公子就這么大喇喇地說什么雁塔留名,莫非是有十足把握明年能夠考中?如果我沒記錯的話焦公子似乎已經連考三科,而且三科都是鎩羽而歸了吧?”
“你~~你……”
有道是打人不打臉,徐勛這甫一見面就連番譏刺,如今更是直接捅破了他心頭最大的傷疤甚至還不惜在自己的傷口上撒了一把鹽,一時間焦黃中簡直給氣瘋了。不但是他,他身旁的那幾個士子也都有感同身受的感覺。剛剛那個被罵成狗腿子的士子便暴跳如雷地斥道:“你放肆!焦公子面前,你竟敢這樣大放厥詞!焦公子一個條子,就能讓提學大宗師革了你的功名!”
徐勛無所謂地一攤手道:“不好意思得很,我可沒有功名讓那些提學大宗師革的!”
一聽徐勛竟然連個功名都沒有,眾人頓時神氣了起來,尤其是剛剛幾個看著同伴被罵狗腿子一時間有些不敢上陣迎戰的士子們,立時又有人挺身而出:“諒你這樣只敢逞口舌之能的家伙,也考不出功名來!不過是連絹衣都不能穿的未進學晚輩,就該回去好好讀兩三本書,少在這兒嫉賢妒能!焦公子滿腹詩書熟讀經史,明年會試必然能夠金榜題名,位列三甲!”
“哦?”
徐勛這會兒下來原本就是為了挑釁的,然而,此時此刻他不得不感慨,讀書人當狗腿子和那些地痞流氓當狗腿子畢竟不一樣。前者就算是阿諛奉承也是信奉君子動口不動手而后者當狗腿子只怕這時候早就沖上來打算大打出手了。于是,他又看了焦黃中一眼見其握緊拳頭咬牙切齒,他便輕輕咳嗽了一聲。
“焦公子能否金榜題名,如今說著還早了一些但你們諸仙……別說明年的會試,就是今年鄉試,我也可以擔保你們一個都中不得,你們可相信?”不等這幾個人有所反應,他便冷冷地說道,“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能夠和焦黃中這樣的卑鄙小人混在一塊,而且還口。聲聲阿諛奉承的,料想你們的人品也高潔不到哪兒去!焦黃中,想當初你因為徐禎卿一句話就讓人打傷他的胳膊,險些令其不能去赴會試的時候,你可曾想到,他當年卻高中二甲傳臚,如今三年庶吉士考滿散館,這就要再次留館了?”
“你……”
眼見焦黃中那張臉已經漲得紫黑,徐勛方才緩和了語氣,漫不經心地背著手又往前走了幾步,堪堪走到了焦黃中身前:“當然,你有個好爹爹,自然覺得會萬事順心。只是,令尊焦閣老還不到能夠一手遮天的時候,只要我在一日,你這會試就一天都休想考過!包括這么些追隨你焦公子,視你為救星的人,也少不了會一體被你連累!倘若你焦公子不相信,那我今日就把話撂在這兒,咱們拭目以待吧!”
焦黃中眼睜睜看著徐勛施施然擦過身側,腦際的怒火終于沖破了他的神智。一時間,他竟是不假思索地舉手猛然一拳往徐勛打去。然而,一拳出去才到一半,他就只見徐勛側頭過來,隨即穩穩地一手抓住了他的手腕,那股巨大的力道一下子讓他痛呼了一聲。
“焦黃中,你姿的時代,已經落幕了!”
被徐勛一帶一拉,焦黃中腳下一個趔趄,險些就此倒地,所幸旁邊一人伸手拉了他一把。其他人眼睜睜看著徐勛就這么到了門口,正想嚷嚷兩句提振士氣的話,他們就聽到門。傳來了兩句輕飄飄的話。
“差點忘了,說了這么些狠話,我要是不報名,回頭倒是會讓你們當個糊涂鬼。剛剛我說過,我沒有功名,不巧的是,我卻有個小小的平北侯爵位!”
平北侯徐勛!竟然是他!
盡管坊間關于平北侯徐勛的傳言不計其數,年輕更是人人都掛在嘴邊的。然而,即使是說書人也常常用來形容大佬的老人家三個字,比如平北侯他老人家來加以指代,因而,乍一見面的人很難在第一時間有什么感覺。此時此刻,轉頭看著那呆若木雞的士子們,再看看臉色灰敗的焦黃中,徐勛便岫然一笑道:“不過,你們這會兒后悔相交非人,卻還來得及。”
“學生只是一時沒認清此人的面目!”
才第一個被罵成是狗腿子的那個士子這次又是第一個倒戈。他幾乎是一揖到地行了禮痛心疾首地又說了兩句被人蒙騙云云,眼見徐勛的頭微不可辨地輕輕點了點,他一時狂喜,慌忙快步往外沖去越過徐勛身側出了這座塔的時候,他還長長舒了一口氣。
有他這么一帶頭,其他人中雖也有猶豫的,可在徐勛剛剛挑明了一定會和焦黃中過不去,甚至為此牽連到他們的情況下,即便知道內閣次輔對尋常人來說已經是了不得的高官,可徐勛這些年來過關斬將的經歷太過輝煌,如今又和劉瑾分庭抗禮,別的不說,讓他們倒霉卻是輕輕巧巧,于是,一刻之前才簇擁在人左右焦公子長焦公子短奉承不斷的士子們,到最后竟人人都迫不及待地和焦黃中劃清界限。等到這些人都如鳥獸散,徐勛抱著雙手似笑非笑地看著失魂落魄的焦黃中,嘴里又吐出了一句刻薄至極的話。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焦黃中,沒了你爹,你什么都不是!小
當徐勛走出門還沒走兩步,他就聽到身后傳來了砰然一聲響,回頭一看,就只見焦黃中整個人一頭栽倒在地上一動不動。想到當初焦芳給自己使的大大小小無數絆子,還有后來的諸多籌謀,他頓時冷冷一笑,招手叫過那監寺和尚便沉聲說道:“派兩個和尚,把焦公子送回焦閣老府上去,就說他不小心在雙塔寺摔著了。放心,出了事情自然有我兜著,不會讓人來找寺中的麻煩。從今往后,雙塔寺但凡有什么事,直接去我府里說一聲就行了。”
如此一來,雙塔寺為了脫責,自然會死死抱住他的大腿,和李東陽的這趟見面順順當當就能隱瞞下來!
徐勛既然這么說,剛剛那心中忐忑的監寺頓時松了一口大氣。如果這里頭是劉瑾的兒子,那還值得考慮一下,但既然是焦芳的兒子,就沒什么好怕的了!須臾之間,他便找來了兩個身材健壯的小沙彌,麻利地把焦芳從這海云大師塔中搬運了出來。而等到那兩個小沙彌架著人走遠了,徐勛方才對監寺和尚又囑咐了一句。
“今天有興趣登塔的就是我一個人,大師切記不要忘了。”
“是是是,出家人不打誑語,今日只是平北侯一時興起登塔一游,卻不想遇到了焦公子出言挑釁。”
徐勛頓時欣然點頭:“沒錯,大師果然是赤誠的出家人。”
李東陽剛剛在上頭,將下面那一番沖突對話聽得清清楚楚,又是心悸于徐勛的言語凌厲如刀,威逼利誘的手段亦是狠辣,又是暗嘆焦黃中屈長了幾十歲,心性歷練竟是絲毫及不上。然而,此刻聽到徐勛既然已經囑咐過了監寺和尚,他便緩步出了門來。
“那今日之事,便一言為定了。”
“自然一言為定。”
京城素來是沒有太多秘密的地方,李東陽私會徐勛,在徐勛的鎮密安排之下還能夠隱瞞下來,然而,焦黃中在雙塔寺的海云大師塔中,被徐勛三言兩語罵得昏厥了過去,回到家后歷經大夫反復施為方才悠悠醒轉,卻是一度出現半邊偏癱,此事在傍晚時分便傳遍了京城里那些達官顯貴耳中。有知道徐勛和焦芳之間恩怨的,不免暗嘆難怪徐勛手段狠厲,而不知道兩人恩怨的,多半也是不齒焦芳為人的,倒是多數拍手稱快。一時間,真正聲援焦黃中的人幾乎鳳毛麟角。
而當張彩昂首直入沙家胡同劉府的時候,迎出來的張文冕也好,孫聰也好,都少不得對他提醒了焦芳剛剛來過的事。他卻置若罔聞,不動聲色地徑直進了中堂,見劉瑾正在那滿臉煩躁地獨自飲酒,他便笑吟吟地走了上前。
“公公怎么一人獨酌?”
“嗯?哎呀,是西麓你來了,坐,坐!”劉瑾連忙示意張彩坐在身邊,隨即才面帶惱火地說道,“老焦才剛氣咻咻地從我這兒回去,就差沒讓咱家替他兒子報仇了!好端端遇到這種事,咱家措手不及!這徐勛也是的,往日對別人也沒見他這么趕盡殺絕,怎么對焦黃中偏這樣,焦芳從一個隨行書生的嘴里好容易掏出了一些話,咱家聽著都受不了!”
“原來公公居然為這事情煩心?”
張彩哈哈大笑了一陣,見劉瑾皺眉,他便徑直坐下,卻也不見外,直接拿了劉瑾的執壺,又找了個空酒杯斟了一杯,等抿了一。后,他才淡淡地說道,“不是我在背后指摘人,焦閣老那是咎由自取!把一個兒子養得如此狹隘,此前會試落第,竟然買兇去偷襲徐禎卿,正好還犯在徐勛手里,繼而更是不打自招。這樣一個無才無德之輩,若是明年會試真的讓其高中了,這才是丟臉!若我主持這一科,他那兒子連三等同進士都別想中,直接黜落出去!”
劉瑾聞言頓時一愣,隨即皺緊眉頭說道:“西麓莫非覺得,徐勛此舉沒做錯?”
“平北侯當年吃了焦閣老不少算計,如今既然他占了上風,到現在才給焦黃中這么一點顏色看看,已經是很客氣了。而且,焦黃中無才無德也就算了,連承受能力都如此之差,不過是三言兩語,竟然會就這么被罵倒,也實在是太軟弱了。身在官場,被人罵是最常見的,哪能如此經不起!這樣的無能之輩倘若高中了,別人必然會傳之為笑話,到了那時候連劉公公你也要一起被視之為沒眼力。既然事情都已經出了,焦閣老若真想報仇,他自己去和平北侯找回場子,劉公公管這個作甚!”
劉瑾想想常常跟著焦芳一塊來見自己的焦黃中,仔細想想,確實也不見人有多少本事,頓時就釋然了。而張彩既然逢著這樣的好機會,又怎會輕輕放過,當即就語重心長地說道:“公公,我看焦閣老年紀大了,連兒子都如此,可想而知,內閣的有些事情他也不免心有余而力不足。聽說內閣王閣老早就有致仕之意,撐不住幾日了,而李東陽最是老謀深算,到時候一對一,焦閣老一個人只怕不是對手。
公公若是可以,思量送一二人入閣,這才是成算。平北侯不過逞一時之快,何必如今和他扛上!”
聽張彩這么說,劉瑾略一思忖便挑眉問道:“西麓可有意入閣否?”
“無意,公公還是另尋高明。”張彩見劉瑾先是大為訝異,但隨即就笑得瞇縫了眼睛,他便氣定神閑地說道,“我在吏部多年,不想挪地方,公公還是不妨問問旁人意下如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