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了差不多一天一夜,大清早起來又痛痛快快洗了個澡,雖沈悅去照看孩子了,再沒有之前鴛鴦浴的好事,但徐勛走入徐良房中的時候,卻是終于神清氣爽了起來。因為昨夜聽妻子說徐良去了壽寧侯府,快子時都還沒有回來,他少不得關切地問了兩句。
“壽寧侯雖說沒什么別的好處,就是貪杯好色愛插手管事,但卻是個好酒友,我不過在他那兒多喝了兩杯。”徐良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隨即就開口說道,“你昨兒個不是說今天下午皇上于文華殿議陜西邊事么?你好歹也預備預備,要知道,之前小王子所部來攻的時候,朝議一度議論紛紛,今天又是內閣部院大臣齊齊到場的大場面。”
陪父親用過早飯,徐勛回到房中又逗了一小會孩子,這才回到了書房。見案桌一邊整整齊齊地碼放著從陜西帶回來的那些圖籍冊子,他微微一愣就知道這是曹謙做的,當即便坐了下來,隨手翻了幾樣之后,他便往后頭靠了靠。
文官追求的是吏治清明倉廩充足,最怕的就是君王沉迷于開疆拓土,而武官就不一樣了。有世襲軍職而只安于現狀的,只要拿著一份俸祿有那個官職就好,而那些不滿足徒有尊榮的,追求的自然就是邊功。所以歷來文官武將之間便存著這樣的矛盾。哪怕是王越這樣正經進士出身的文官,當一再率軍打下勝仗之后,行事也好思量也好都已經完全是一個武將了。
天底下最難的事,便是把握好那個打仗的度!
“少爺。”
徐勛聞聲抬頭,見是小不丁點的金弘垂手站在書案前,他不禁挑了挑眉,隨即便笑道:“怎么是你?陶泓和阿寶人呢?”
“陶泓哥哥剛剛被老爺差遣去壽寧侯府送東西了,阿寶哥哥得了風寒,少奶奶命他休養兩日。”過了年又大了一歲,金弘如今看上去雖仍是未脫稚氣。可舉止卻沉穩多了。他有板有眼地又行了禮,這才又開口說道,“知道少爺在書房中做事,我本不該來驚擾。但外頭來報,說是提督內廠錢大人求見。”
錢寧?他可不是今天才剛到京城,這家伙來的時機倒是巧妙!
“讓他進來。”
雖則也是一路馳驛而歸,但跟著徐勛回京城的江彬前天晚上和昨兒個上午好好休整了一下,早就恢復了生龍活虎,甚至還到西城這些滿是達官顯貴的胡同中轉悠了一圈。這天一大早,在院子里練了一回劍的他用過早飯后本想出門。可打探得知徐勛徑直去了書房,他便耐下性子在前院各處轉悠,即便對那些護衛下人也都笑容可掬,絲毫沒有游擊將軍的架子。因而,錢寧到門上求見的消息他第一時間就得了,當金六親自領著錢寧進去的時候,他便站在不遠處仔仔細細端詳了一番。
高大,魁梧。雙腿微微有些羅圈,顯見是騎馬騎得不少。肩膀極闊,手臂頎長。和傳聞中左右開弓的說法符合。而走路時目不斜視,絲毫沒有往路旁有人的地方看上一眼,足可見自視甚高,說得不好聽便是旁若無人。短短一會兒看出這許多特點之后,江彬便扭頭往外走去,再也沒有朝錢寧那邊看上一眼。
然而,他這一轉身,錢寧卻是注意到了他的背影。起初還以為是徐勛新得的護衛,但瞧見人穿著軍官才著的烏皮靴,頭上發髻方向也不相同。腰間佩刀和環鉤摩擦的聲響乍一聽上去也很有些不同,他便若有所思地對金六問道:“金總管,剛剛過去的那是誰?”
金六被錢寧這一聲總管叫得飄飄然,應了一聲后扭頭一瞧,只得一個背影,他也來不及再細看。當即笑著說道:“哦,大約是此番護著大人從陜西回來的哪個軍官。”
見金六連名字都記不住,錢寧也就把剛剛那個人影撇在了一邊。直到到了書房所在的那個跨院,見金六對那個出來迎候的半大小子說了幾句什么,人立時又鉆了回去,他便笑著說道:“那個就是金總管家的小子?怪不得能讓都察院張都憲起名,一看就聰明機靈,又能留在書房,將來必然會隨之大用。”
“不敢當不敢當,多虧錢大人吉言了。”金六笑得連眼睛都瞇了起來,直到金弘跑出來親自打起了門簾,他目送了錢寧進去,這才哼著小調往外走,快到院門處卻陡然之間想起了之前那個背影是誰。曹謙親自關照過的,說那是跟著少爺在陜西斬獲了不少功勞的大同游擊將軍江彬,他在錢寧面前竟是把人當成普通軍官了。
“沒事沒事,反正錢大人如今也不是經常上門來……”
書房中,當錢寧來到徐勛面前的時候,見這位舊上司閑適自如地在坐在案桌旁邊的一張竹榻上,身邊還堆著高高的一沓東西,他連忙收攝心神恭恭敬敬地單膝跪下行禮道:“卑職見過大人。”
徐勛抬了抬手,似笑非笑地說道:“起來吧,你如今不是直屬我麾下,日后不用這么多禮。”
“大人說笑了,卑職能有今天,全都是大人提拔栽培,萬萬不敢忘本!”錢寧恭恭敬敬地又低了低頭,這才站起身來,見徐勛仿佛對自己的表態還算滿意,他這才又誠懇地解釋道,“大人前晚抵京,卑職原本應該昨日便來拜見,但因為得知大人一大早就被宣召入宮,午時方才出宮,想著大人興許要好好休憩一番,便沒有貿然打擾。”
把自己拖到今天方才來拜見這件事巧妙地遮掩了過去,他這才說道:“而且,大人不在京城的這幾個月,也發生了不少事情,卑職新掌內廠,一直都是千頭萬緒理不出來,所以不敢有半點懈怠馬虎。一則是此前淮揚兩淮都轉運鹽使司的鹽引弊案,羅公公親自去查,可結果卻是被上上下下幾個人給糊弄了,劉公公盛怒之下卑職親自帶人前往,這才追回了數萬銀錢的虧空。二則是不久前皇上下朝時御道留書,東廠西廠追查許久都沒查出主使,卑職循著幾條線索一路查了下去。終于略有所得。”
徐勛知道錢寧這是在表功,偏巧這兩件事都是谷大用曾經和他說過的,因而他臉上頓時笑意更深了:“皇上設內廠,原本就是為了給東廠西廠拾遺補缺。外加做他們不能做的事。你既然能查出這些隱情,足可見皇上沒用錯人,我和劉公公也沒舉薦錯了你。”
錢寧原本做好準備,倘若徐勛追問,他該怎么把事情原委仔仔細細解說一遍,可不曾想徐勛雖是贊了他兩句,可竟然仿佛對這兩件大事絲毫不關心似的。一時間不禁有些急躁心念一轉,他連忙滿臉堆笑地說道:“卑職也是在大人身邊學到了幾分縝密而已,萬不敢當這夸獎。前一件事是羅公公失察,而后一件事卻本不該沒有結果,而是東廠丘公公刻意隱瞞!”
“嗯?”
徐勛一下子坐直了身子,見錢寧那眼睛仿佛異常坦然地看著自己,他只是片刻功夫就猜測出了錢寧的用意。大明朝的廠衛從來就沒有像正德朝這么多過,錦衣衛之外還有東廠西廠內廠。如此一來,彼此之間交界多了,爭權奪利自然就不少。尤其是后掌東廠的丘聚。以及好不容易才撈到提督內廠職司的錢寧,想來暗地里的沖突很不少。
“這事你應該去向劉公公稟報才是。”
錢寧見徐勛一副漫不經心的表情,知道這位主兒素來是無利不起早,要像昨晚上打動劉瑾那樣打動他,就必須拿出相應的東西來。因而,他立時打疊起了全副精神:“大人,這事情十有八九是羅公公不滿劉公公在之前兩淮事情上的橫插一杠子,這才蓄謀做了此事。而丘公公身為提督東廠太監,卻給他收拾了首尾。不瞞您說,丘公公自從去年得以執掌東廠之后。與民爭利,京城的車馬行等等生意被他壟斷了大半,甚至還在那些風月之所收買眼線,和錦衣衛的沖突也不是一回兩回了……”
徐勛斜倚在那個柔軟有彈性的靠枕上,聽錢寧說丘聚如何聚斂錢財,如何欺壓錦衣衛。說得錦衣衛那幫人就像小白兔似的可憐,他心里不由得想倘若李逸風身在這里,是會給錢寧幫腔,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訴說錦衣衛飯碗被別人搶了的苦楚,還是會一口否認,然后信誓旦旦地說錦衣衛如今士氣正好,絕非如此不堪模樣。他真想著,錢寧接下來的一番話,卻把他的思緒一下子都打斷了。
“而且,卑職還聽說,錦衣衛都指揮使葉大人,近來臥病在床,情形很不好!而東廠在附近買下了一座院子訓練小戲子們,成天吹拉彈唱,這分明是有心讓葉大人無法靜養!卑職雖然如今執掌內廠,但這世職卻是來自錦衣衛,而且當年要不是北鎮撫司李大人舉薦,也不會有卑職的今天。所以,卑職執掌內廠這些日子,一直都告誡下屬不得和錦衣衛相爭,所以對丘公公這些舉動也實在看不下去。不論于公于私,這東廠還是換個妥當人執掌為好!”
徐勛簡直要為這番話擊掌叫好,然而,他也不得不承認,錢寧還真的是瞅準了他的脾性。他和丘聚的交情原本就尋常,但也犯不上沒事去豎立這么一個敵手,可倘若丘聚真的犯到了錦衣衛頭上,他就不得不真的出面為葉廣和李逸風撐腰了,總不能讓久病的人寒心。于是,他微微一沉吟,最后便淡淡地說道:“我知道了,回頭我就去看看葉大人。”
知道徐勛已經差不多被說動了,錢寧知道再繼續不啻是畫蛇添足,當即便岔開了話題,只說些徐勛不在京城之間發生的事情——從官員調動,到政令變化,從內閣三位閣老之間的明爭暗斗,到部院之間的升降異動……直到見徐勛仿佛有些倦了,他才仿佛剛剛察覺了似的,滿臉赧顏地說道:“卑職忘了大人緊趕慢趕回了京城,該當多休息。這些事情既報了大人知曉,卑職也該回內廠去了。”
“唔,你很仔細。”徐勛欣然點了點頭,頓了一頓又開口說道,“我這趟回來得急,只帶了些藍田玉的首飾,如今還沒清點出來,都在那邊桌子上的匣子里。你自己挑幾只帶回去。”
聽徐勛竟讓自己去挑,而不是早預備好了打賞,錢寧頓時心頭一喜,知道徐勛對自己還有相當的信賴。連聲答應之后就到了案桌邊上。打開桌上那個雕漆匣子,他就看到里頭大約十幾只大大小小的玉鐲。有的上頭帶著墨色的花紋,有的通體草綠色,做工相比京城首飾鋪里的珍品來雖然遜色幾分,但瞅著還算佳品。他略一思忖,便毫不客氣地在其中選了三只。
“都選好了?”徐勛見錢寧拿到眼前的是三只,他忍不住笑了起來。“嬌妻美妾一個不少,你倒是會享齊人之福!好了,趕緊回去做你的事,讓我一個人清靜清靜!”
等到錢寧告退離去,徐勛才伸腳趿拉著鞋子下了竹榻,目光落在了后頭書架上的那一沓圖籍資料上,沉吟片刻便站起身來,伸手緩緩摩挲著這些東西。但心里想的卻根本不是這些邊務軍略。
錢寧打的如意算盤他當然清楚。但倘若丘聚果真故意,那確是觸了他的逆鱗!
時值初夏,午后的太陽格外火辣辣的。乍然從毫無遮掩的御道進入了文華殿,即便是路途最近從文淵閣過來的李東陽王鏊和焦芳,也都已經出了一頭汗,更不用說從千步廊各部院衙門過來的一眾大佬了。尤其是從京畿道街的都察院趕過來的張敷華,更是額頭上油膩膩一層汗,官袍的后背全都濕了。他打起精神和林瀚交談了幾句,見身側突然傳來了一個小心翼翼的聲音,卻發現是一個小火者雙手捧著一塊軟巾。
“張大人,請先擦擦汗。”見張敷華仿佛有些愣神,那小火者連忙解釋道。“不止是您有,各位老大人們都是如此。皇上說,大熱天讓各位到文華殿來議事,還吩咐備了解暑的茶。”
此話一出,不但張敷華愣住了了,旁邊的林瀚也一塊愣住了。等到那些正在等著小皇帝的大佬們人手接過了那一塊用井水浸過涼津津的軟巾。擦過臉手之后又捧上了一盞茶,大多數人的臉上都是驚愕莫名的表情。
小皇帝素來是極其有脾氣的人,什么時候對大臣這么客氣過?或者應該說,小皇帝什么時候這么仔細過?
就連幾乎是最后一個抵達滿頭大汗的徐勛,在接過小火者遞來的軟巾,喝過茶之后也生出了同樣的感覺。朱厚照對親近的人是什么都會替別人著想,但對于不想見的人則是巴不得人說完就趕緊滾蛋,這其中,在場的大多數人其實都在這位天子的敬而遠之之列。于是,面對今天只有他一個武官的場面,他并沒有上去和林瀚張敷華屠勛等人搭話,而是若有所思佇立在了一邊,直到那一聲皇上駕到陡然響起。
因不是大朝,等到朱厚照升座之后,眾人也不過一跪一叩首而已。朱厚照素來不喜歡那些繁文縟節,因而見眾人起身,他就直截了當地看著徐勛道:“徐勛,將你此次巡邊的各種情形先說來聽聽。”
徐勛明明是前日半夜就抵達了京城,可昨日卻并沒有出現在文華殿上,這道理在場的眾人全都明白,因而也有不少人的目光在聽徐勛奏事的時候落在了劉瑾身上。然而,見劉瑾氣定神閑,仿佛什么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似的,自然而然就有人心中惱火。比焦芳更靠近李東陽的王鏊,便是低聲對李東陽問道:“元輔,待平北伯奏報完,是否要提及其遇刺一事?”
“先不要節外生枝。”李東陽若有所思地打量著徐勛,半晌才不動聲色地說道,“且看他自己是不是提起,再看林亨大張公實他們問不問。倘若誰都不提這一茬,我們也不用揪著這一點不放。守溪,昨天徐勛和劉瑾就已經見過面了。”
聽到李東陽著重指出徐勛和劉瑾見過,王鏊立時明白是怕兩人有所默契,提起這一點兩頭不討好。然而,看著天子身側侍立著的劉瑾,他卻覺得心中恨得牙癢癢的。想當初他和韓文等人一塊伏闕,便是抱著不成功便成仁的信念,可結果時至今日,忠臣紛紛被貶,劉瑾卻巋然不動,而徐勛一介乳臭未干的少年竟也由此做大崛起。他這個內閣大學士只能四面撲火救人,于大政方針上力爭而不可得!
“……所以,沿偏頭關、東勝關黃河西岸諢名一顆樹之地起,至榆溝、速迷都六鎮、沙河海子、山火石腦兒、鹻石海子、回回墓、紅鹽池、百眼井、甜水井、黃河溝,至寧夏黑山嘴、馬營等處,共立十三城堡,七十三墩臺。東西七百余里,將偏頭關與寧夏相接,惟隔一黃河據北守御。如此一來,使虜寇不能再居我腹地,大同寧夏延綏也好,陜西鎮也好,延邊守御的長度可以大大減少……”
此時此刻,正好徐勛正說到沿河守御策,王鏊陡然之間聽到前頭一個地名的時候就回過神來。他幾乎不假思索地打斷了徐勛道:“如果臣沒有記錯,這是正統年間寧夏副總兵黃鑒上書所言之策,平北伯欲據為己有?”
然而,話音剛落,他便發現眾人全都用古怪的目光看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