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三個年紀足可做自己曾祖父的老人在莫愁湖上劃了兩回船徐勛偕妻泛舟莫愁湖的愿望仍然沒有輕易達成。.這一天又是一個祭掃日,祭文和墓志銘都已經得了,這一天一大清早,他便和沈悅一塊陪著徐良趕在章懋等人之前去給方氏掃墓。當初徐良封伯之后,便派人回鄉重新清理了墳塋,前一次一家三口來祭掃又重新整飭了一二,只是這一回卻是移靈之前最后一回了,下人都留在了外頭,一家三口站在那里,竟全都是看著那座石碑默然出神。
徐良還清清楚楚地記得,亡妻入土為安的時候,也是徐邊幫的忙,還助了他二十兩銀子落葬,否則只怕他連塊石碑都豎不起。之后每年清明冬至掃墓,他買不起那些新鮮瓜果之類的貢品,頂多在墳前多多燒上一些紙錢,陪著妻子說上大半日的話。還是等到之前他認下徐勛為子,父子二人離開金陵上京之前,方才將墳塋整修一新,現如今四周圍綠樹成蔭,四周圍甚至還筑起了籬笆,前頭一座小屋里住著一個守墓人,這些都是傅容特意安排的。
要不是老天爺突然送了他那樣一個兒子,興許他如今仍在大中橋下汲水,興許亡妻的墳頭在風吹日曬雨淋下,遲早有一天會讓他再也尋不著,興許他就這么孤孤零零過完下半輩子……想著想著,他的眼睛漸漸瞇了起來,直到他突然發覺有人在他肩膀上搭了什么東西。
“山里風大,爹多加一件衣裳吧。”
徐良拍了拍徐勛搭在扇膀上的手,見沈悅正看著那座墳頭癡癡發愣,想想這個新婦入門之后,家里的內務就再沒讓他操過心,他不禁露出了幾分笑容,扭頭就對徐勛說道:“傅公公既然是請了三山寺的高僧來推吉日,就按照那日子動土吧。這一路護靈回京路途遙遠,路上也得多番安排。你身上還有圣命·上新河關也不要一直丟著不管。”
徐勛知道傅容讓人推算的吉日足足有三四個,活絡余地很大,不外乎是為了方便他做事,但其實他卻早就決定好了。如今聽徐良這么說·他知道老爹心里敞亮明白,便輕聲應了是。等到一家三口靜靜守著紙錢燒完,徐勛偕沈悅再次行過禮后,徐良便再次開了口。
“你娘過世也已經十多年了,和尚從前也讓我找個女人湊合搭個伴,可那時候我一個窮到要靠汲水送水過日子的,上哪兒也再難找到你娘這樣心性品格的·想想也就歇了這心思。非常文學現如今富貴了,不續弦便仿佛成了奇聞,一個個眼睛死死盯著,可那些比我小二三十歲的年輕姑娘,家里看中的多半是興安伯府的家世,是進門就能得一個興安伯夫人的誥命,否則我一個糟老頭子有什么能讓人惦記的?就算她自己是性子端方,愿意和我過日子·可到時候她和你夫妻兩個差不多的年紀,卻有繼母的身份,她不自在·你們不自在,我也不自在。”
這些話慧通也曾經對徐勛悄悄提點過,然而徐勛雖覺得有道理,終究沒在徐良面前提過半個字—ˉ—難道他還能對徐良去說,你與其給我找一個后媽,不如去找一個小媽?于是,此時此刻,他沉吟良久,終于仍是默然不語。倒是沈悅想著公公十幾年苦苦守著,如今富貴了亦是不忘亡妻·還那么顧念著兒子,心中異常感動,可冷不丁就想起了神出鬼沒的徐邊。
這事情是她心里的一個大疙瘩,這會兒見徐勛不說話,她咬了咬牙,便上前說道:“爹·您對娘還有我們的一片情意,我們都明白,也感念得很。可是……”
她這“可是”之后的話,卻不知道該怎么說下去。正當她絞盡腦汁想著說辭的時候,徐良就淡淡地說道:“七十老翁尚且能得子,更何況我還不到五十。可真有了兒子,那也和九泉之下你們的娘沒有多大關聯,頂多是逢年過節給她上一炷香罷了,這個你們也能做到,我何必冒著養出個敗家子的風險?勛兒你爭氣,自己就掙了一個爵位回來,將來十有能變成世襲,再加上我自己的爵位,將來我兩個孫兒的前程就都有了,哪家能有這樣的好事?”
“啊?”
別說是沈悅,就連徐勛也還是第一次知道徐良竟是有這樣的打算,一時間心里五味雜陳。他那時候在宣府豁出去說服了神英苗逵,固然有冒險賭一賭的成分,但更多的卻是因為想借著軍功真正在朝中站穩腳跟,若是得了封爵,縱使他這身世真的有問題,也能讓徐良把興安伯爵位留給真正的子嗣。因此,在深深吸了一口氣之后,他終于忍不住了。
“爹,有一件事……”
“你不用說了,你們跟我來。”
徐勛見徐良說了一句話后,便扭頭信步朝外走去,徐勛和沈悅對視一眼,連忙一塊跟上。等在外頭的幾個下人原本要圍上來,然而,見徐良擺了擺手,他們就規規矩矩呆在了那兒不動眼睜睜看著三人往樹林的另一邊走去。
在林間小路只走了不多遠,徐勛就只見那是另一座墳塋。黃土堆已經幾乎快要平了,四周圍稀稀拉拉幾棵樹,這個時候,還有一個老人在墳前挑野菜,見了他們幾個衣著富貴,他慌忙躬身行了個禮,旋即躡手躡腳地溜之大吉。相比徐良亡妻方氏墳塋四周的那一圈籬笆,這里卻四周圍空空蕩蕩什么遮攔都沒有。
“這就是從前給徐勁挖過的那座墳。”
徐勛和沈悅對當年舊事都是刻骨銘心,此時不覺同時呆住了。徐良回頭看著這一對呆滯的小夫妻,隨即便嘆了口氣說:“當年孩子太小,我和你娘都不忍心,所以才把一切交給了徐二爺操辦,他也確實找了塊風水不錯的地方。我也是后來才知道,你娘的墳塋也好,這塊地也好,徐二爺都在官府辦了地契,歸在了我的名下。想來徐動就是想破了頭也不會料到,他要找的人,早已遷葬和他的母親埋在了一塊,這里不過是一具空棺材。
所以我早吩咐過人,這次遷葬,你娘身邊埋著她夭折的第一個孩子,到時候一塊葬回興安伯一系的祖墳。”
“啊?”
倘若說剛剛還只是片刻呆滯,這會兒徐勛和沈悅就完全是呆若木雞了。徐勛幾乎是頭皮發麻地站在那里,心里亂糟糟的。直到徐良走到他面前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才恍然回過神,聲音里頭盡是艱澀。
“這么說,爹……”
“我早就知道了,更何況之前那一次徐二爺不止見過你媳婦一個。”徐良見沈悅尷尬得無地自容,便寬容地笑道,“徐二爺對我說,他在一條道上無法回頭,與其連累兒子牽累親族,不如就讓所有人都當做他是死了,如此他便可無所顧忌。所以,早在十幾年前,他就已經做好了那種打算,所以才會悄悄地將你娘和你弟弟母子合葬,只在那座墳里放了一具空棺材。他對我說,千錯萬錯都是他的錯,只求兒子有個和他無干的好出身,將來他甚至可以設法助我將爵位留給親生兒子。”
聽著這些陳年舊事,即便徐勛素來鎮定自若的人,即便徐勛對于徐邊這個便宜爹沒有什么認同感,此刻也只覺得心里翻江倒海似的翻騰不休。而沈悅更是本能地緊緊抓住了夫婿的臂膀,腦海中一片空白。
而徐良看著泥雕木塑一般的小兩口,突然嘿然冷笑道:“我對他的回答很簡單。當年他對我妻兒老小的援手之恩,我感激不盡,可我看不上他這鬼鬼祟祟沒個擔當的樣子!若他照實說,我那時候才剛喪子,你娘也是喜歡孩子的人,巴不得膝下多一個兒子,就是我自個再苦,也會把你養得好好的,他用得著把你丟在太平里徐氏那種虎狼窩,遭白眼受冷遇一折騰就是十幾年?而且他把兒子拋下這么久,眼看兒子最危難的時候也不出頭,他不配當人父親!今后徐勛便是我的兒子,和他一絲一毫的關聯都沒有!我的爵位愛給誰給誰,他管不著!”
“爹……”
盡管深知徐良的秉性,可此時此刻聽到這一番斬釘截鐵的話,縱使徐勛鐵打的人,這時候眼眶也不知不覺濕潤了,嘶啞著嗓子叫了一聲后,就再也說不出任何話來了。他只是眼睜睜地看著徐良朝自己走了過來,突然仲手擁了他入懷,那只粗糙的手甚至還在他頭上使勁揉了兩下,許久才松開了。
“所以,以后你少想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有那空閑,不如和悅兒好好琢磨著怎么給我多生幾個孫兒孫女解悶。”徐良又招手叫了沈悅過來,端詳了她好一會兒,這才爽朗地一笑,“雖然看不上徐二爺那做派,但他這挑媳婦的眼光確實不錯。悅兒,你公公我是破落戶出身,勛兒也不是什么天生的貴公子,配你這爽利大膽的人剛剛好。我還是從前那句話,日后徐勛這小子要是敢欺負你,我不管他是什么天子信臣,我只知道,他爹我的拳頭比他硬!”
撲哧——
盡管沈悅眼睛發紅滿心的感動,可這最后一句話仍然把她逗樂了。她認認真真地看著徐良,又歪著頭瞥了一眼徐勛,隨即使勁點了點頭道:“爹,有您這句話,我今后就不怕他了!”
站在那里看著徐良和沈悅,徐勛突然大步上前,一手攬住了父親的肩膀,一手攬著沈悅,就這么一字一句地說道:“好,從今往后,咱們便是真正的一家人!”
就在這時候,遠處傳來了阿寶扯開喉嚨的叫聲:“老爺,少爺,少奶奶,張大人林大人章大人來了!還有唐先生也來了!”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