奸臣
可想過讓太平里徐氏成為真正的名門?
對于徐迢來說,這是一個毋庸置疑的問題。在官場上,一個人單槍匹馬的結果永遠是碰得頭破血流,所以才有鄉黨,才有同年。而相較于因為同一屆會試殿試而歸于一位座師名下結的情誼,鄉黨就要可靠得多。然而,比同鄉之情更重要的是,倘若一族中能夠有多人出仕朝堂,那便代表著這個家族已經具有成為名門的潛力。可要真正成為名門,卻不是一代人,而是幾代人的不懈努力,這比那些世襲罔替的勛貴要難多了。
現如今的太平里徐氏,距離名門的距離至少有十萬八千里!
盡管知道現實,但徐迢還是禁不住怦然心動,定了定神方才苦笑道:“您這話問的!我是太平里徐氏子孫,自然也期望光宗耀祖家門顯赫,可這一條談何容易,作為宗房這一支的長房且不去說,就是其他各家,雖然也有些子弟興許是可造之材,但如今當了族長的四哥雖然人還算公正,但力氣有限,也不是有大魄力的……”
“我好歹也在太平里住了那么多年,你說的這些我都知道。”徐勛直截了當打斷了徐迢的話,目光炯炯地說道,“六叔只說是想,還是不想!”
被年紀輕輕的徐勛盯著,徐迢竟不由自主地生出了幾分震怖來。好一會兒,他才咬咬牙說道:“想,做夢都想!”
“好!”徐勛滿意地一笑,這才淡淡地說道,“讀書是件長遠的事,太平里徐氏如今也就是三四個秀才,府學雖有人教導,但也不過是例行故事,否則也不會有讀了一輩子到老還是生員的。從前長房當著族長掌著祭祀,卻從來都不知道勸讀勸學。一味只知道在歪門邪道上下功夫,這種宗房敗落了也就敗落了!從現如今開始,該立的規矩就要立起來。比如,為族學延請名師,所有徐氏子弟免費入學,家里出一個秀才,每年族中出三十兩銀子供養,家里要是出了一個舉人,前六年每年一百兩供養,如此便能讓他們再無后顧之憂一心奮發向上。”
“啊?”
見徐迢一下子倒吸一口涼氣。徐勛便淡淡地說:“當然,也不是一直有獎卻沒有罰。當了秀才府學年年都有科考,一二等方才能去考鄉試,五六等在府學挨板子的,這一年供養減半,第二年再是這樣的名次,就別想要那供養了。一直在三四等徘徊沒資格去考鄉試的,連續三次也同樣是如此。至于考中舉人的,若是一直會試落榜,若他們有意。我可以將他們舉薦到各處試職……”
聽徐勛又一條一條羅列了許多,徐迢此時此刻終于明白了徐勛此言的深意,斟酌片刻就小心翼翼地問道:“族中祭田雖是從長房收了回來,卻遠遠不足以彌補這些開銷。伯爺的意思是……”
“建一個公用的賬目,大頭我來出。”徐勛吐出了簡簡單單的四個字,見徐迢并未有多少驚詫,他便淡淡地笑道,“畢竟我能夠有今天,也是多虧了徐二爺,這點錢我還拿得出來。當然,也不是只有付出沒有回報,等到他們真的入仕為官,也得從俸祿里每年擠出銀子來投入這筆賬目之中。我想好了。這筆賬就由六叔你來管。若是太平里徐氏覺得這事兒我出面有什么不妥……”
“不不不,怎會有不妥,這樣的大好事,族中上下只會歡欣鼓舞!”
遠在京城的那些權力斗爭。徐迢即便關心也只能霧里看花,此刻在他看來,深得小皇帝寵信的徐勛已經封了伯爵,可說是穩若泰山。更何況,就連族長徐四老爺聽說徐勛下南京的時候也曾經對他婉轉表示,能否去拜見一下,看看能不能以舊情動人。他最初心虛,生怕徐勛對昔日舊事耿耿于懷。當時不過含糊敷衍了過去,此刻聽著徐勛的話。那心里的歡喜就別提了。
“既然如此,回頭我就同四哥去說。盡快把一切定下來!”
對于徐迢的迅疾反應,徐勛頗為滿意。按說興安伯這一系也有不少旁支,可老爹徐良與這些人頗為疏遠,他也不熟悉,就是要提攜一二,也得慢慢再看,卻不如南京這邊有一個識時務知進退的徐迢來得便宜,更何況他深知徐邊身上有些問題。而他這么做,最重要的卻不是為了籠絡太平里徐氏這個已經沒落的家族,抑或等待這一家出什么人才,而是另有緣故。
如今既然把正經事剖開了,他便問起徐迢家中二子。他這一問,徐迢立時打蛇隨棍上,當即命毛穎去把人都叫來。
徐迢長子徐劭今年十八歲,和徐迢有七分相似,只是畢竟沒有歷練,進來之后看到徐勛先是一愣,等認出人來就愣住了,甚至忘了拜見叫人。對于從前相見時只叫一聲七弟的人,如今卻已經成了貨真價實的勛貴,他不免心里有些異樣。相形之下,年方十二歲的徐勃就不一樣了,他一進來就是脫口一聲七哥,隨即便神采飛揚地問道:“七哥什么時候從京城回來了,七嫂呢?”
“十一郎!”
徐迢生怕徐勛不高興,嚴厲地一口喝住了徐勃。然而,徐勛卻非但沒惱,還招手叫了徐勃過來,又笑著問道:“咱們之前沒見過幾回,十一郎還記得我?”
“怎么沒見過幾回?爹爹升官的時候在魁元樓擺宴慶賀,我見過七哥;那時候爹爹曾經留著七哥在家里吃飯,還讓我和六哥一塊作陪,我也見過七哥;還有……”徐勃歪著腦袋想了好一會兒,隨即眼睛一亮道,“還有你那時候把房子讓給了我們家住,爹爹不是又特意在家里為你送行,你還送了我和六哥一人一把扇子呢!”
徐勛被他說得啞然失笑。想想徐勃那會兒才十歲,他便有意又問道:“那都兩年沒見了,十一郎就那么篤定沒認出人來?”
“我才不會認錯,七哥你這眉宇間的神情和當年一個樣,我記得清清楚楚……那種舍我其誰的自信樣子,別人學不來!爹爹也曾經對我和六哥感慨過,七哥當初就那么大膽,怪不得能打出去年那樣的勝仗!我最佩服的也是七哥的膽色……”
“十一郎,你給我住口!”
“哈哈哈哈!”
徐勛知道自己來得突然,徐迢就算囑咐過兩個兒子,也不可能教出這樣的話來,否則徐劭這個當哥哥的也不至于有些尷尬地站在旁邊。此時哈哈笑過,他便沖著滿臉惱火的徐迢說道:“六叔,你那句評判說得在理,我這人就是膽大包天。只不過,十一郎這脾氣,在族學里只怕縱使讀書不錯,師長當面不說,背后不免有些抱怨吧?”
“這小子過目不忘,族學考試常常都是優等,可就是他這口無遮攔的脾氣,還有常常一句話頂的先生下不來臺,沒少惹是生非,確實是我疏于管教了。”徐迢只恨自己不曾讓毛穎仔細叮囑過徐勃,讓這小子連自己私底下的話都透了出來,一時間頗有些措手不及的狼狽,慌忙又賠禮道,“伯爺大人不記小人過,千萬別把他的話放在心上!”
徐勛微微一笑,見剛剛被父親瞪得大氣不敢出一聲的徐勃撇了撇嘴,抬起頭偷看了他一眼,他便對徐迢說道:“小孩子有口無心,沒什么大不了的。但他這樣的脾性,族學里的先生怕是對他無能為力。如果六叔舍得,我倒是有個好去處可以舉薦他。”
徐迢一下子眼睛大亮,連忙問道:“什么好去處?”
“想必六叔聽說過了,江陰舉人徐經這一次得以發還功名。江陰徐氏乃是有名的書香門第,家中萬卷樓藏書極豐,徐經如今回家苦讀,預備后年的會試。徐氏在江陰也辦了學堂,卻是在四鄉都有名的。如果可以,讓十一郎去那兒讀幾年書。他一個人出門在外,既能增長學問,又能磨練性子。徐經看在我的面子上,也會讓人照拂照拂他。”
徐迢本以為徐勛打算把徐勃帶到京城去,聽徐勛竟是要讓徐勃去江陰讀書,這下子便有些措手不及。最初的失望過后,他少不得仔細斟酌考量,最后把心一橫便抬起頭道:“也好,這小子也該好好收收性子。”
徐勃早就想插嘴,此刻聽到父親竟然真的答應了,他一時眼睛大亮,立時躬身對徐勛深深一揖道:“謝謝七哥……一直聽人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托七哥的福,這下總算有機會了!”
相比徐勃的古靈精怪,徐劭的表現便要沉默得多。等到徐迢把兩個兒子都打發了出去,徐勛才笑道:“只希望十一郎到了江陰之后,也會感謝我才好!江陰是人才濟濟的地方,徐氏又是詩書傳家的名門,那邊族學可不比太平里,過目不忘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才能。科舉這條路要是那么好走,如徐經唐寅這樣有名的才子,也不至于一再折戟而歸。”
徐迢自己就是兩次落第的舉人,因而對徐勛這番話深以為然的同時,更明白徐勛把徐勃送到江陰去是一片苦心,自然又千恩萬謝。然而,等留著徐勛用過晚飯,然后才把人送出門的時候,他終于忍不住問道:“伯爺,太平里徐氏就算要出一個進士,至少也得十年開外,只怕是這頭幾年您的開銷……”
“沒事,有些事情只爭朝夕,有些事情不爭朝夕。”徐勛沖著徐迢微微一笑,隨即便擺擺手道,“六叔只管去料理好我說的事情,我雖已經認祖歸宗,但至少,一筆寫不出兩個徐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