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敵襲!”
“是明軍!”
“四面八方全都是火把,看不清有多少人!”
當錢寧飛快地奔跑在這座廢城當中的時候,就聽到四面八方都是蒙語嚷嚷。盡管跟著老柴火惡補了一陣蒙語,可他也就是通幾句最簡單的日常對話,平日里都是充啞巴蒙混過去,這種時候到處都是嚷嚷聲,他那點半吊都算不上的水平就怎么都不夠用了。
然而,大約是他前幾日的憨厚深入人心,眼看嘴角還腫著的他拼命往阿古拉那邊跑,竟沒有一個人想到去攔一攔。不少剛剛從睡夢中驚醒的人都猶如無頭蒼蠅一般四處亂撞,同時躲避天上掉下來的流箭。畢竟這里已經靠近察哈爾汗庭,誰也沒想到突然有大明軍馬竄出來。
錢寧敏捷地在人群中穿梭,一溜煙到了阿古拉面前時,他也不管這位脫火赤諾顏大管家怎樣惱怒地瞪著自己,手舞足蹈了一陣,就突然自顧自伸手去滅一旁的火把。阿古拉原本更加惱火了,可再一細想自己在明對方在暗,立時眼睛大亮,忙高聲叫道;“熄滅火把,熄滅火把!”
此時四周掉下來的箭支更多了,甚至隱隱約約還有一兩支火箭,更是激起了陣陣驚呼。當聽見熄滅火把的聲音,不少腦袋還未清醒的軍士慌忙照做。
眼看著一支支火把被手忙腳亂地熄滅,整座沙城廢城當中漸漸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沙城之外的一處小土丘上,和神英并肩策馬而立的徐勛見不遠處突然昏暗了下來,愣了一愣不禁開口說道;“這些韃昏頭了?這時候熄滅火把有什么用?”
“他們昏頭豈不是我軍的福氣!而且剛剛那幾個斥候輕輕巧巧就拔掉了韃的崗哨,這才能夠不聲不響摸到了這里,實在是萬千之幸!”神英帶兵打仗這許多年,不由得也有幾分迷信,今夜見處處都是好兆頭,他只覺得把握大增,一時就對一旁的心腹親兵喝道;“傳令下去全軍預備突擊!”
就當他這一句話出口,沙城那邊突然傳來了好一陣喧嘩嚷嚷,緊跟著剛剛熄滅的燈火又亮起了好些,可隨之而來的鼓噪聲就越大了。神英身邊一個精通蒙語的親兵側耳聽了好一會兒,突然臉色大變地稟報道;“他們在嚷嚷說,阿古拉死了巴特爾死了!”
“阿古拉死了?巴特爾死了?”
徐勛正咀嚼著這兩句話的意思,此番跟他出來的那刀疤臉立刻又驚又喜地叫道;“一定是錢爺得了手!他之前就說要和老柴火混到沙城里頭去打探動靜,前頭我們經過興和廢城的時候,那些人都說沒見著他,肯定他如今還在里頭!”
神英心下不以為然,可當著徐勛的面,卻有意賣個面·當即笑道;“要真是這個錢寧干的,他這一回就真的是立下大功······”
“神將軍趁敵大亂還請立刻攻擊,另外再傳令下去,若是有人自稱是府軍前衛千戶錢寧的,讓他們接應一下!”
盡管徐勛打斷了他,但這會兒神英心情大好當然不會計較這些,立時再次下了軍令。因此次乃是夜戰,神英和徐勛便把府軍前衛、果勇營和苗逵那御馬監親軍全都散在了外圍警戒,主攻的卻是張俊麾下那些宣府前衛,以及吳大海那百多放回來的敗軍中精挑出來的三十余人。此前兩人對這些人大肆宣揚過斬首之功加倍計算,再加上這會兒城中已亂,這三四百原本自忖是充作夜襲死士的軍士自然信心大增,而且他們是騎兵不假可下馬步戰遠勝于馬上騎射。倏忽間沙城廢城之內就傳來了無數喊殺聲和兵刃交擊聲。
一整個夜里,盡管并不曾投入所有兵馬可因為沙城廢城早就沒了城門,前鋒的兵馬乃是分兵幾處,按照一個個五人小隊分頭前進,靠口令識別敵我,進展慢卻一直都有好消息。尤其當得知亂中被殺的阿古拉是郭爾羅斯部諾顏脫火赤的大管家,而巴特爾亦是此番真正帶兵的人,徐勛和神英更是為之大喜。等到天亮時分,更多的兵馬開始陸陸續續五個一組地進入廢城,城中原本就已經七零八落的抵抗很快就鎮壓了下去。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升起的時候,沙城之中已經是換了主人。原本用繩串著的宣府軍民換成了前幾日還趾高氣揚的韃,這種天差地別讓不少自忖再不見天日的百姓們大為失態。有人沖著在城中打掃戰場的軍士們砰砰砰直磕頭,也有人對●些韃拳打腳踢泄憤,更有人大哭大笑。至于那些曾經被阿古拉和那些百夫長十夫長等等玷污過的婦人們,則是瑟縮地拼在一塊,臉上看不見多少劫后余生的喜悅,多的是茫然和無所適從。
連夜的激戰,城中那幾頂供阿古拉以及百夫長十夫長之類居住的帳篷也早就被毀得不成了樣,再加上沙城之中尸橫遍地,徐勛無意考驗自己那點克制功索性就只在外頭臨時扎了個營。一宿沒睡的他席地而坐,頗有些困倦,然而,當他看見渾身上下血跡斑斑的錢寧大步進來的時候,仍是情不自禁地站起身來。
“卑職參見大人!”
“好,好!錢寧,這一次你當居奇功!”
自正統十四年造賞功牌以來,兵部論功分奇功、頭功、齊力,最初都指的是對戰瓦剌建下的功勛,這當然是因為當時瓦剌也先乃是大明最大的敵人。如今雖說瓦剌式微,而達延汗巴圖蒙克君臨漠南蒙古,可論功的規矩仍是和當年一模一樣。所謂奇功,指的是挺身突陣斬將奪旗,和錢寧此番功績乃是正好相合。
錢寧見徐勛果然絲毫不追究他貿然離開萬全右衛城的事,心中如釋重負的同時亦是一陣狂喜,但卻仍是單膝跪在那兒謙遜地低頭說道;“都是大人簡拔栽培,卑職不敢居功!”
昨夜神英雖不曾身先士卒,可也聽說了虜寇群龍無首的亂狀。即便如此,大軍仍然付出了七十六人陣亡,一百余人輕重傷的代價。由此可見,倘若不是錢寧事先發難一下拿下了阿古拉和巴特爾這兩個首要人物,這一趟就算能夜襲成功·損失也是非同小可。此刻神英端詳著錢寧,他突然開口問道;“錢寧,之前大軍掩過來的時候,這沙城周圍的崗哨絲毫反應都沒有,是你事先拔掉的?”
“回稟左參將,卑職數日前混進其中之后·就有意和他們交好,每日送些酒肉,這兩日才開始往里頭加了些蒙汗藥。因為熟了,卑職料想他們就算清早醒來,也頂多覺得自己是喝醉了而已。”說到這里,錢寧頓了一頓,這才又說道,“卑職只是做好準備,不料大軍真的神兵天降·這才僥幸行刺阿舌拉和巴特爾,不想真的能夠成功,全賴左參將和徐大人虎威。”
這家伙真是嘴上手上全都厲害!
見神英聽了這番話滿臉熨帖,徐勛微微一笑,當即吩咐錢寧起來。把人叫到跟前又細細問了幾句·得知此前這沙城中確實滿打滿算不過三百余人,他才深深吸了一口氣·知道這才是剛剛開始。
不多時,頭上并眉毛全都光禿禿的吳大海就進了帳來,他行了個軍禮,繼而就頭也不抬地說道;“神將軍,徐大人,城中軍民已經清點完畢·昨夜廝殺之中死了二十三個人·傷了一百多個,所幸都是輕傷·囫圇完整的是九百二十一人。”
盡管百姓仍有傷亡,但此番又不是后世的解救人質行動,更何況解救人質也常常會有傷亡,如今的結果已經算是極其理想了。而吳大海這話音剛落,一對又有人報名求見,卻是神英下頭的心腹部將。他進來利索地行禮過后,卻是說道;“二位大人,昨夜的戰果都清點出來了。因是夜戰,一時也沒辦法去清點首級去,只知道總共是殺敵一百五十余人,俘獲韃總共是一百六十七個人,其中半數多都是受了傷的,接下來該如何處置?”
盡管不過是俘獲了一百多個人,但神英還是立刻怦然心動,看了看徐勛緩步踱了過去,就著人肩膀旁邊低聲說道;“徐大人,咱們大明已經多年沒有獻俘了。”
徐勛哪里會聽不出神英的這意思。然而,相比接下來那一盤大棋,如今這幾十號人不過是小意思,可他也不想太不給神英面,微微一沉吟便轉頭說道;“也好,不過接下來這九百多號百姓都要盡速發回次邊之內,這一路可談不上近。
若要獻俘,揀健壯的押回去就是了,傷者留之無益,最好就地格殺,如此于將士們也更有利。”
對于就地袼殺這四個字,錢寧恍若沒事人似的,吳大海面色紋絲不動,倒是神英和先頭報事的那心腹部將微微露出了幾分驚容。神英本待想徐勛小小年紀,總不免心切立功,這才有此番這一出夜襲。相比將士們的斬首功,獻俘亦是大功一件,卻不料這年紀輕輕的少年寧可獻俘的人少一些,也要丟掉累贅外加給將士一點甜頭。于是,他連連點頭,卻是主動說道;“既如此,便讓府軍前衛去辦吧!”
“多謝左參將體恤他們,不過昨夜果勇營也沒多少機會上陣,不若讓他們一道去辦。”
見神英爽快答應了這分功之舉,又笑說去那邊看著些下頭,免得好端端的事出大麻煩,徐勛就點了點頭。等神英走后,他就對吳大海吩咐道;“看看那些之前被擄劫的百姓情況如何,再搜一搜韃還剩下多少干糧飲水·讓他們盡快吃飽喝足了!”
吳大海重復了一遍這話,正要退出去,突然瞥了錢寧一眼,旋即就低聲說道;“大人,外頭有一個老頭兒說是錢千請來的向導,還帶著一個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