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是因為朱厚照從前很有些不良記錄,因而,這位太子難得爽快地喝干了藥之后,太醫院院使竟是親自上來檢視了藥碗,自個還用手指刮了一下殘渣在嘴里舔了舔,這才沖著皇帝點了點頭。于是,知道其中并沒有貓膩,弘治皇帝頓時露出了一絲笑容,上前摩挲了一下朱厚照的腦袋,又沖著幾個內侍嚴厲囑咐了一番,這才把徐勛叫了過來。
還不等皇帝開口,徐勛就搶在前頭說:“回稟皇上,微臣已經勸過太子。太子說,他這一病驚動這么多人,接下來一定會安心服藥休養,絕不會再鬧騰了。”
弘治皇帝原本還擔心徐勛挾功自重,以后朱厚照日日服藥都離不開他,那就真的麻煩了當然,倘若徐勛真是那么一個有機心的,他也不是找不出一勞永逸的狠辦法。此刻聽見這話,他舒了一口氣的同時,看面前這少年不免越發順眼了起來。欣然點了點頭后,他掃了一眼床上少有那么安靜的兒子,當下緩緩說道:“既如此那就最好,今日之事你功勞不小。如今時候不早,你就退下吧。”
“兒”
“父皇!”
徐勛才剛剛畢恭畢敬答了一句,那邊床上雖然躺著,耳朵卻一直豎起老高偷聽的朱厚照卻立時叫了一聲。見弘治皇帝急急忙忙快步趕了回來,他才假作可憐巴巴地說:“父皇,讓徐勛再陪兒臣說幾句話好不好?就兩三句話,就一會兒!”
張皇后見朱厚照那蠟黃蠟黃的臉色,忍不住勸道:“皇兒,既然頭疼,就少說話了!”
“母后!”
要是從前,朱厚照一準就直接沉下臉賭氣了,可這會兒卻鬼使神差地伸手握住了床沿邊上坐著的張皇后,撒嬌似的晃了晃:“母后,您就準了兒臣吧,真一會兒……要不讓他們去點一炷香起來,您親自看著時辰?”
“你這孩子!”張皇后亦是被朱厚照這少有的親近給震驚得呆了一呆,隨即立時寵溺地伸出手指彈了彈兒子的額頭,又抬起頭來看了一眼一旁的弘治皇帝。見丈夫亦是輕輕點頭,她思忖再三,終于是答應了下來,站起身的同時卻又沖著低眉順眼似的徐勛吩咐道……“太子如今身體正弱,記得規勸太子好好將養,不可放縱!”
這兩句話又和先前不同,盡是皇后的端莊肅然,徐勛連忙躬身應了。等到目送了這兩位至尊出去,側耳聽著外間的聲音,見喧嘩了一陣之后,仿佛是帝后仿佛正奉了太皇太后皇太后離去,徐勛這才松了一口氣,緊跟著袖子被人使勁一拉,那股大勁立時帶得他一屁股坐在了床前的踏板上,一抬頭就是朱厚照那張氣急敗壞的臉。
“這次的藥我也喝了,可接下來別指望我捏著鼻子喝第二頓,否則別怪我把你賣了給父皇啊!”
徐勛瞥了一眼,見劉瑾站在一旁滿臉我什么都沒聽見的表情,不禁為之氣結。他乒打算說這得取決于你那幾個辦事得力羊將的問題,他就聽到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
扭頭一看,他就發現起頭領自己進這兒的那個張永躡手躡腳進乘了。知道這家伙是被差遣去和太醫院中人接觸的,他就招了招手,又讓出了一個,位子。
“太子殿下,事情辦妥了。那個劉院判滿口答應,這會兒已經疏通關系去見司禮監掌印蕭公公了。只不過,就怕他打包票說自己那熱灸配合藥膳鴿子羹的法子,比院使那些勞什子的湯藥岑灸強,萬一蕭公公卻不肯輕信,不樂意擔風險在皇上面前進言,到那時候晚上那頓藥……”
見張永前頭才說辦妥了,后面卻來這么一番萬一,朱厚照的臉色頓時黑了。這時候,徐勛連忙說道:“若走出宮時能捎帶我去司禮監見一趟蕭公公,此事我有七八分把握。只要太子殿下之后擺出逐漸好轉的樣兒,別人自然就無話可說了。”
“好,好,那這事就都交給你了!”
朱厚照喜上眉梢地使勁拍了拍徐勛的肩膀,突然想起剛剛張皇后對自己親昵的樣子,心中頓時有些猶疑。好一會兒,他就看了看一旁的劉瑾和床前單腿跪著的張永,突然開口喝道:“劉瑾,張永,你們兩個,去外頭守著,我有事吩咐徐勛!”
劉瑾和張永對視一眼,立時一聲不吭地退出了屋子。而朱厚照依舊不放心,探出身子張望了一下,這才湊近了徐勛的耳朵旁邊低聲說道:“徐勛,你到外頭查一查,看民間是不是也有流言說……說我不是母后生的。”
“呃?”徐勛不料想朱厚照這一次竟是直截了當,在最初的吃驚之后,目光忍不住有些閃爍,隨即側頭看著朱厚照說,“太子殿下既然這樣信賴,那臣就去勉力試一試。不過……”
“不過什么?哦,你是要好處,金銀我有的是,回頭我就讓劉瑾……”
朱厚照雖是說得滿不在乎,但徐勛立時搖搖頭打斷了他:“殿下,臣雖然是初來乍到京師,可好在還有人照拂,就連房子司禮監蕭公公也已經尋了一處,至于金銀這些身外之物,夠用就好,又有什么好貪圖的?臣想說的是,殿下托付我查外頭的事,何不自己也趁如今這機會,查一查宮里?比如說,殿下怎會聽到這些話,是別人有意讓您聽到的,還是真的無意?這些流言散布的范圍有多廣,有多少人聽到,為什么皇上和皇后娘娘似乎一無所知?”
“你的意思是……”朱厚照年紀雖小,又是被父母寵壞的,可聰明卻是絕頂聰明,這一瞬間立時眼睛大亮,當即竟是一拳頭重重擂在床板上,“你說得對,你管外我管內咱們兩個分頭查!什么錦衣衛東廠,咱們這一次要一舉蓋過他們的風頭,到時候真重開西廠的時候,我也不要那些沒用的家伙管事,我親自掛帥提督!”
“咳……咳咳嚕!”
徐勛險些被自己的口水嗆死,偏生還不能在一本正經的朱厚照面前笑出聲來。他算是明白這位太子將來怎么會自封元帥又自封國公外加給自己發俸祿了,眼下這一位居然就已經想提督西廠足可見這隨心所欲。只不過他攛掇了朱厚照如此這般實在是想讓這位太子略微知道一些詭謫謀算,并不是真的想讓人隨心所欲胡鬧。畢竟,如今的朱厚照真簡是被寵慣太多,被保護得太好了等到弘治皇帝這座天塌了……”小家伙怎承受得起?
“殿下真是雄心壯志……其實要說起來這消息殿下您都聽說過,您身邊的人應該也總聽說過一二。而且要說辦事,您總不能親自出面去查不如挑一兩個,可靠的,尤其是這會兒外頭的劉公公和張公公。當然殿下絕對不能讓他們知道,外頭還有我在查……”
“你說得對,我都聽說了,我就不信他們居然沒聽說過這些亂七八糟的話……劉瑾善解人意,張永滑頭機靈,實在不行再加上谷大用,人太多不好。外頭的事情歸你,我絕不對他們提一個字。好了,這下內外分工,萬事大吉!”
朱厚照如釋重負地伸了個懶腰,見徐勛站起身,他突然又一把拉住了徐勛的袖子:“對了,徐勛,父皇才封了你勛衛,我也封你個官兒……嗯,我封你為我這未來西廠提督下頭的第一號干戶,你可給我用心些啊!”
徐勛聞言險些沒一跟頭栽們在地。盡管這只是太子的一句戲言,但他實在是怕這位隨心所欲的小太子到時候直接在皇帝面前來上一嗓子,那他這廠衛兩個字就脫不掉了。于是,他不得不陪著笑臉對朱厚照解說了自己無功不受祿以及論功行賞的重要性,最后總算成功讓這位主兒收回了成命。正要告退之際,他想起人在錦衣衛的徐敘和芳園里頭的王世坤,于是又少不得試探了一二,卻不想朱厚照早就把徐敘忘得干干凈凈,聽了王世坤衙是眉頭一挑。
“就是那個拿著馬鞭子打外甥的魏國公小舅子?他不錯,對我脾胃,來日出宮你帶著我再見見!”
當徐勛離開承乾宮又從玄武門出來去了一趟司禮監,最終好不容易從北安門出了這皇城大內的時候,他整個人又餓又累,險些沒虛脫了。
來的時候有馬車接,去的時候因為好歹也算有功,亦是馬車送,只可憐徐勛在車上饑腸轆轆,沿途看見那些叫賣小吃的有心想停車先填填肚子,偏生趕車的人耳背,幾次停車都說不清,他也只得硬捱著。等到了魏國公芳園門口,見陶泓和阿寶一溜煙出來迎候自己,他就有氣無力地一拍陶泓的肩膀說:“去,快讓他們準備吃的,少爺我就快成餓陣了!”
等到陶泓一溜煙進去,他扶著阿寶的肩膀一步步往里頭挪,聽說王世坤去拜見定國公了,他也沒太在意。等快到院門的時候,他突然想起阿寶之前那些話,遂低聲問道:“阿寶,你之前說的那個鄭皇親,是說他的女兒在乾清宮當差,然后被當今皇上收了?”
阿寶在運河的船上野,舊了,乍一到京城見到這許多貴人,住的大房子,穿的好衣裳,他早就有些心中打鼓,說話也不像從前那樣隨便此刻聽到徐勛問這個……”他愣了好一會,隨即才囁嘻道:“少爺,我都是胡亂說說……”
“胡亂說說也不打緊,我現在想聽。”
走在路上,聽阿寶再說了一遍那些之前只覺得有些價值的話,再聯想朱厚照的那些言語,徐勛終于一下子停了腳步。如此看來,流言不止于宮內,應該是早已經擴散到宮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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