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偏廳中,二十出頭的徐毅坐在左手第一張交拾上,卻壓根沒有心思去品茶,頻頻探頭往外張望。
他父親當年是個花街柳巷的老手,不到三十就直接撒手去了,留下了一個世襲軍職和一份少得可憐的家產。好在祖母早早把陪嫁和出自定襄伯府的老家丁都留給了他,再加上他生得一表人才,又鉆營著娶了一家無子富戶的獨女,如今雖說算不上豪富,可日子過得卻也舒坦。然而,自打徐威告病在家,膝下又無子,指不定哪時候死了就要留一個空頭爵位,他的心思就活絡了起來。
京城這種地方,若無權無勢,哪怕再有錢也會被人踩在腳下,可只要他有了爵位,日后妻子便不能一而再再而三以嫁妝要挾他不得納妾蓄婢,他下半輩子有的是榮華富貴可享。
正因為如此,他不止在興安伯府這邊動腦筋,還花了不少錢讓人去打聽自己還剩下什么親戚,這一來就發現了自己還剩一個堂兄徐良。
盡管那只是個幫人打短工的窮老漢,可他還是一再設法。然而,買通了趙欽身邊一個幕僚,沒想到轉眼間趙欽竟然就這么倒了;他又昏了頭聽人蠱惑,孤注一擲用錢喂飽了祖母那幾個老家生子,行剌的結果仍是失敗。做到這份上,人家就是不疑心他也不可能,已經沒了回頭路的他不得不一條道走到黑。
好容易遠遠看到幾個人影往這邊過來,徐毅慌忙站起身來迎了出去,行過禮后就殷殷勤勤地去攙扶戴姨娘的胳脖。見此情景,那幾個老媽子固然退得默契戴姨娘卻不琦煩地縮了縮手道:“你這是干什么,你和老爺是堂兄弟難道不懂男女授受不親?”
“我這不是想著姨奶奶是我的嫂子嗎?”徐毅素來嘴甜聞言不但不惱,反而更小意地把戴姨娘攙扶了屋子,又把人在主位上安置好,這才反客為主地前去斟茶伺候。待到把一盞熱茶送到了戴姨娘手里,他才故意問道,“我劃劃打后門來,聽說徐良的人到前門投帖了?”
“你的消息倒靈通!”戴姨娘似笑非笑地斜睨了他一眼,這才慢條斯理地說,“你不用擔心,老爺已經吩咐把人趕出去了而且以后都不許人登門連通報都禁了!”
戴姨娘原本是想表表功,可看徐毅絲毫喜色都沒有,反而愈發緊鎖了眉頭,她不禁不慢地說道:“怎么,你還嫌不夠?要讓老爺偏向你,你知道我得費多大的功大!”
“我當然知道姨奶奶的心意。”徐毅想想劃劃探知的消息,也顧不得其他,就在戴姨娘對面的椅子上坐了,“可姨奶奶知不知道,就是今天一大早司禮監的孫公公就去了魏國公府芳園接走了那個徐勛,司禮監掌印蕭公公在私宅直接見了他!”
“什么!”
戴姨娘終究是女流,一聽這消息不免有些六神無主好一會兒才驚惶地問道:“那怎么是好?若是蕭公公在皇上面前美言一兩句,咱們這不是……”
“所以,咱們得把事情做在前頭!”
徐毅一字一句地說出了這話,旋即就用手肘支著茶幾,把頭沖著戴姨娘挪近了些:“姨奶奶該知道,要是讓徐良父子入主了這兒,咱們誰都討不了好去!”
“我知道,我知道……””已經亂了方寸的戴姨娘使勁絞著手指頭,好容易才迸出一句話來,“你有什么主意,我都聽你的!”
“當今皇上最敬重幾位閣老,這襲封的事情雖是恩出于上,但還得看部閣的決議。這閣老那兒咱們使不上勁,但管著襲封的吏部,我卻去打探過了,好容易見著了一個要緊人。那人說,我祖母是正經繼室,我又有軍職,這便是我最大的優勢,但壞就壞在徐勛是皇上褒獎過的人,除非我壞了他的名聲,否則很容易被人鉆了空子。”
見戴姨娘眼睛一亮,仿佛被自己說動了,徐毅這才輕聲說道:“他初來乍到京城,今天大哥既然把他爹的人都趕回去了,他十有八九沉不住這口氣。我讓人緊緊盯著他的行蹤,候著他什么時候外出,挑起些爭端把他攪和進去,到時候再知會了兵馬司,那一個尋釁斗毆的罪名他逃都逃不掉。他從前的名聲原本很不好,也不知怎的在南京那兒扳了過來,這一鬧,當初在皇上面前說好話給他掙了褒獎的蕭公公也躲不過去!”
沒想到徐毅竟然妄想牽連那位司禮監掌印太監,戴姨娘不覺又驚又怕,好半晌才遲疑地問道:“你這是不是”是不是鬧太大了?”
“姨奶奶,我上頭也是有人的!”徐毅笑吟吟地拍了拍戴姨娘的手,意味深長地說,“蕭敬霸占著司禮監掌印太監的位子這些年,別人早就看不慣了。所以,你在大哥面前多吹吹風,讓他趕緊把決心定下來。他是正兒八經的興安伯,那折子上了去,事情就定了!我也不說什么孝順你之類的話,這兒是五百畝地,簽的是興安伯徐毅的名字,只要事成,這名頭就鐵板釘釘,地契就是你的!”
在蕭敬私宅這一盤桓就是一上午,眼見日上中天,徐勛本是要告辭的,卻不料蕭敬硬是留了客,他也就陪著這位頂尖的大擋用了一餐午飯,不過是尋尋常常的四菜一湯,雖肉食菜蔬都不是什么頂尖材料,可卻別有一番家常風味,足可見蕭家的廚子頗有水準,絕不是金六嫂那樣的半吊子可比。而當他起身告辭的時候,蕭敬又開口說了一句話。
“魏國公芳園畢竟是好些年沒主人了,下頭奴仆難免沒個管束,人多嘴雜。豐城胡同緊挨著豐城侯府東邊,有一座空著的宅院,不大不小剛剛好,你找個日子盡快搬過去吧。還有,這幾天若有空少出去,以備召見。”
盡管蕭敬沒說那房子的主人是誰,也沒說這房子是借給他的還是送給他的,但徐勛二話不說立馬答應了下來,隨即躬身告退,孫彬自是一路送了出來。
一出門辭了孫彬,他就看到今天跟車出來的金六正在和芳園錢管事借給他的那個車夫閑侃,他就咳嗽了一聲,兩人立時停了說笑,金六更是一溜煙迎了上來。及至放下車蹬子攙扶徐勛上車,發現瑞生果然沒跟出來,他就沖著那車夫使了個得意的眼色。
金六這一趟來京城是下了決心的。徐勛這一趟京城要是灰頭土臉,回去之后傅容等人必然還有照拂,他這忠心耿耿自然不會白費;可要是徐勛萬一發達了,他可是鐵桿子的老家人,就算給那死和尚后來居上,但后來人豈不是都得尊他的資歷?就因為這一點,他從在南京開始就死命巴結徐良,完全忘了自個從前對那窮老漢是什么光景。劃劃他對那來自魏國公府的車夫著力吹噓,也正是為了自家少爺求個方便,畢竟這京城的路他如今還是睜眼瞎。
坐在車轅前頭,他還在那積車夫夸夸其談,什么南京守備傅公公對少爺提攜有加,什么國子監祭酒章懋差點沒收了少爺當關門弟子,什么魏國公把自家公子和小舅子都托給了少爺,足可見信賴……”臨到最后他又嘿然一笑。
“你要是不信,瞧見劃劃跟著少爺的那小廝沒有?人沒跟出采,竟是被這司禮監掌印的蕭公公要去了!嘿,咱家少爺上頭有人!”
蕭敬的私宅到魏國公芳園并不遠,畢竟,這權貴擇宅大多數都是一致的,但求一個清雅。徐勛聽金六在外頭嘮叨,也不以為忤,畢竟,哪怕寄人籬下,他也不想被人小覷了。這回程一路不過是才兩刻鐘功夫,馬車就停在了芳園的西角門。正要進去時,徐勛卻聽到里頭傳來了兩個抱怨的聲音,立時打起窗簾來。
“我以前跟著少爺何嘗這么丟過臉,好端端的竟是被人趕了出來,真是氣死我了!”
“不就是個伯爵嗎?居然敢把帖子丟出來,還叫多趕人,還真以為自己了不起了!都是咱們倒霉,糕苛了主子,我真想回去求求少爺收了我回去……”
“門房里頭說話的,給我出來!”
隨著徐勛這一聲喝,門房里頭很快就閃出了兩個人來,正是王世坤送給徐勛的兩個小廝了,長得眉清目秀有幾分相似,一個叫做永安,一個叫做常福。見徐勛在車窗處看著他們,兩個人對視一眼,臉色不覺都有些發白,永安更是伶俐地拉了一把常福,兩個人一塊跪下了。
“少爺,小的知罪,不該在這嚼舌頭……”
見永安跪下之后還磕了個頭,徐勛冷冷看了一眼兩人,隨即摔下窗簾道:“不要在門口杵著丟人現眼,跟我進來!”
等到踏進自己那小院,一回頭見永安和常福耷拉著腦袋跟了進來,徐勛方才喝令后頭探頭探腦的金六關了院門。這時候,徐良也從上房里頭出來,見早上自己打發去興安伯府投帖子的兩個小廝哭喪著臉跪下了,他心里頓時咯噔一下,立即快步上前走到了徐勛身側。
“勛兒,我派了他們去興安伯府投帖子,怎么正好和你一塊回來了?”
“爹,我回來時路過門房正好聽到他們兩個抱怨,所以把他們叫進來問一問。”
對徐良解釋了一句之后,徐勛立時看著兩人,語氣冰冷地質問道:“事情辦砸了,也不復命就在門房那邊抱怨,王家當初就是這么教給你們的規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