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有兩個地方最講究名次先后,一個是運動場、另一個便是官場。尤其是后者,已經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小至開會時桌上標簽的位置,大到決定重大事務時表態的先后,無一不必須按領導大小仔細擬定順序。稍有逾越,便被認定是失禮、亂倫。以至于有些聰穎之人,僅從報紙上刊登領導人名字的排列順序,就能分析出誰誰誰春風得意、誰誰誰敗走麥城。
而且經過數千年的洗禮,這種尊卑有序的觀念早已深入人心。便是看表演發生大火,生命危在旦夕,邊上人都不忘大喊一聲:“讓領導先走!…”由此可見一斑。
話說孫元起下了輪船,就看見迎接人群,沒有司儀指拼,便自然地排列整齊:穿著官服的排在最前面,其他衣裝楚楚的鄉老者宿則次了一等,最外面則是普通迎接人員以及部分不明真相的觀眾。一切都井然有序,現場唯一的不和諧因素,是排在最前面的某位官員正和人拉拉扯扯,互相謙讓。見孫元起快要到近前,那位官員才不得已松手,走在了最前面。
初來湖北,孫元起好比初到賈府的林妹妹,自然處處小心謹慎。此時急忙打量來人,只見他年齡在七十上下,一部花白的胡髯,初還以為是湖廣總督張之洞親自來迎接呢!旋即想到楊度和自己所說:既然在上海的時候,張之洞已經安排心腹“一品夫人”。趙鳳昌在碼頭迎接:加上人家已經七十歲,又是從一品的封疆大吏,不太可能自降身價,親自到漢口碼頭等孫元起。
孫元起想到這里,眼睛轉而審視那人官服上的補子,果然不是一品大員那種滿地祥云的仙鶴朝日圖,而是和自己一樣的錦雞拜日。心中便已猜到來人當是湖北布政使李氓深。
既然大家都是從二品,那就省卻無數麻煩。孫元起拱手請安道:“勞煩李藩臺久候,孫某實在愧不敢當!”。
李氓深也是躬身回禮:“孫學使一路風塵仆仆車馬勞頓。李某不過小立片刻,何敢稱勞?來來來,我先介紹一下,這位是香帥的大公子,奉命請來恭迎學使大人!兩位都是名門之后,不妨認識認識。”。
原來和李氓深拉扯的是張之洞的長子!說來也是,在湖北地界上,又能有幾個人敢和布政使撕扯呢?
孫元起還沒來得及施禮,那人便搶先一個長揖:“學生張仁權奉家父之命恭迎學使大人蒞臨鄂省!”。
話說,張仁權原名并非如此。咸豐十年(1860)他剛出生的時候,父親張之洞用《論語》中“可與立,未可與權”。一句,給他取名張權字君立。
哪知他的政敵據此攻擊張之洞大逆不道,妄想“立君”。”掌(張)權”。,上奏請誅張之洞九族。一度使得張之洞處境十分被動,所幸清廷并未追究此事。事后,心有余悸的張之洞便在他的名字中間加了一個“仁”。字,變成了如今的張仁權。
盡管張仁權自稱“學生”。,其實他已經四十六七歲了。單從年齡上講,孫元起就不敢托大,當下連忙扶住他:“張先生客氣了!不知香帥他老人家最近可好?…”
“家父身體還算強健,只是近來公務繁忙不能抽身親自前來迎接,還望學使大人海涵!”。張仁權恭謹地答罷,又問道:“壽州中堂身體硬朗否?…”
“叔祖父他老人家身體安好,謝謝張先生的關心!”。問答之間,孫元起稍稍打量了一下張仁權:稍顯暮氣,眉眼之間并沒有什么出彩之處。
相對于曾國藩兄弟、李鴻章兄弟、孫家異兄弟,張之洞、張之萬兄弟倆的后代確實沒有太多耀眼的人物。在張之洞十三個)兒子中,最“有名…”的恐怕要數么兒張仁蠢,曾經擔任汪偽天津市市長、兼偽華北政務委員會委員在2年被人民政府處決。而張仁蠢的女兒,就是今天北京師范大學教授、著凍心理學家張厚粲先生。
正說著又過來一位和張仁權年齡相仿佛的官員,非常熟絡地打招呼道:“學使大人,你來得正好。如今廢科舉、興學堂,精于此道者,舍尊駕而誰?鄂省父老望君可謂久矣!”。
能在此時隨意插話的想來想去只有另一位副省級干部按察使梁鼎芬,換是湖北督糧道、武昌府知府也不能。要知道,在張之洞宦海生涯中,梁鼎芬作為最得力的幕僚之一一直盡其能事,為他搞風搞雨、擋風擋雨。張之洞對他也是投桃報李器重非常,最近剛保舉他做了湖北省的按察使。
孫元起裝作無意瞟了一眼他的官服,果然是三品文官的孔雀舞日,忙施禮道:“節庵桌臺謬贊了!從香帥到藩臺、桌臺兩位大人,都是最早倡導新式教育之人,孫某作為后起,哪敢班門弄斧、貽笑大方!…”
張之洞在四川、湖北創辦新學,眾所周知,無庸贅述。
據楊度向孫元起介紹:李氓深在1896年至1903年間擔任過北洋大學堂的督辦(類似于今天的校長):至于梁鼎芬,更不得了,1892年張之洞在湖北創建兩湖書院時,他就出任史學分教,主講中學。之后,梁鼎芬先后主持將兩湖書院改成兩湖高等學堂、兩湖總師范學堂,并出任學校監督、湖北學務處總提調等職。和孫元起一樣,他也是最近才從教育界進入官場的。
李氓深這時接話道:“有話不急,等會兒酒席上慢慢說!來來來,孫學使,我給你介紹一下今天在場的湖北官伸!”。
在李氓深、梁鼎芬的指引下,孫元起認識了湖北督糧道、武昌府知府、漢口知縣、這個道員、那個同知等等官員,嘴里鬼扯著“久仰久仰”。的話,其實一轉臉,全然不記得誰跟誰了。
寒瞎以后,不顧身體疲憊,又隨他們來到龜山上的一間酒樓上,被灌得醅酣大醉,才被人送回武昌水陸街的湖北提學使司署后院。
第二天一大早,疲倦加上酒醉孫元起睡得死去活來。
正漸入佳境的時候,就覺得有人不停地搖晃自己,勉力睜開眼看時,卻是楊度。掙扎幾回,才坐起身問道:“哲子,有什么事么?”。
“百熙,今天可是到武昌第一天,得趕緊去拜會香帥大人!…”楊度急忙說道。
孫元起暗暗嘆一口氣:真是官身不自由啊!
無奈之下,只能起床洗漱。已而換上一身新官服出了跨院,還沒吩咐老趙套馬車呢,就看見門外停著一頂皂蓋、皂帷、銀頂的八抬大驕,不禁夸贊了一句:“老趙,你是小諸葛啊?居然有先見之明!什么時候去雇的驕子?”。
老趙囁嚅道:“老爺不是俺,這是衙門里給您配的驕卑……“……
本來以為自己去就可以,結果楊度也跟了過來。看他今天穿得異常整潔,一身魚白絲綢長衫,加上手里桃花灑金紙扇,居然有玉樹臨風之態。這才想起來,楊度前幾年也在張之洞府中做過幕僚,兩下自然是熟悉的。名刺遞了進去,很快便被請進府內。張之洞穿著官服,戴著雙眼花翎的涼帽滿臉威嚴,一部花白胡須垂至胸前,大馬金刀地坐在太師椅上。等孫元起叩頭請安之后,他才慢悠悠地說道:“老夫和壽州中堂交誼甚契,前些日子,老夫得了他的信件,讓老夫對你以孫輩視之,嚴加教誨。所以,今天你的禮老夫就生受了!…”
看著他較真的神態,孫元起心中不禁叫了聲“苦也”。!接下來無非說些閑話,問問老大人的身體狀況、討論一下沿途風光、說一點湖北的風土人情什么的。又和楊度敘敘舊,拉拉家常。說了半刻鐘,張之洞這才話音一轉:“百熙,此次就任湖北提學使不知你有何打算?”。
這個問題,孫元起在長江的客輪上已經與楊度討論過,自然胸有成竹:“回稟大人,晚輩初來乍到首要任務是戒驕戒躁,熟悉情況謀定而后動。近期的主要工作有兩個,一個是把提學使司下面的各個衙門大致搭建起來:一個是想到下面的幾個府縣走走,調查一下鄂省的教育究竟如何。只有這兩件事都做完之后,才能做進一步的打算。”。
張之洞點點頭:“嗯,如此方是穩妥之道!年青人血氣方剛,勇于任事是好的,但最忌意氣用事。你有哲子幫忙,可以無大錯。之前,老夫也聽說了,皇太后、皇上允許你便宜行事。不過湖北民性脆薄,易亂難安,所以老夫還是要勸你,凡事須三思而后行,不要魯莽!”。
說到了這份上,話已經足夠。所以張之洞一舉茶杯,兩人便識趣地告辭而去。
按照之前學部的規定,提學使司下面分六個科室:管理文件、教材的總務科:分管大學、科研的專門科:分普師范、中小學教育的普通科:分管職業教育、調查統計的實業科:管理圖書、儀器的圖書科:管理財務、建校的會計科。此外還有一個學務公所,就是地方士伸討論教育的機構。
孫元起第一次掌控全局,才覺得除了學務公所外,其他六科都非常重要,不想假手于人。可是不分權又沒辦法,畢竟自己手頭沒有那么多的可用人才。而作為前任湖北學務處總提調的梁鼎芬,更是自告奮勇地向自己“推薦”。了四個科的科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