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纮和陳琳年輕時曾經一起游學洛陽,兩人的關系不錯。
這次荀貞來廣陵,既然在袁紹的府中見到了陳琳,那么肯定是會問一問他廣陵的人物如何。
陳琳第一個對他提及的就是張纮。
“吾郡人文薈萃,或擅於經,或長於文、或精於書,或以德聞,然如論四者并具,獨步廣陵,則無出子綱之右者。”
這是陳琳的原話。
子綱,是張纮的字。
所謂經、文、書、德,陳琳說的自分別是經術、文采、書法和德行了。
張纮年輕時游學洛陽,跟著博士韓宗學過《京氏易》和《歐陽尚書》,后又到外黃師從濮陽闿學過《韓詩》、《禮記》和《左氏春秋》,當下之世,不少儒生都是專研一經,像張纮這樣,盡通“五經”的“通儒”并不多見,夸贊他一句“經學大儒”是名副其實。
廣陵為故楚舊地,受楚文化的影響很深,一直以來都盛行辭賦,陳琳是其中的佼佼者,張纮亦精擅此道,稱得上文采飛揚。
非但精擅經、文,張纮還擅常長書法,尤擅篆書,很有名氣。
經、文、書都很在行,德望方面,張纮也很高。
早年,他學成歸郡,不久即被舉為茂才,郡舉孝廉、州舉茂材,茂材的人數遠比孝廉稀少,含金量也更高,由此一點,就可見張纮其人在徐州、在廣陵的德望了。
在聽到“張纮”這個名字的時候,荀貞還沒有什么感覺,但在知道了張纮二字是怎么寫的、“纮”字是哪個“纮”后,他卻對這個名字有了印象,記起在原本的歷史中,孫吳有兩個家在徐州的姓張的大謀士,號為“二張”,一個是張昭,再一個似乎就是這個張纮。
只是若非陳琳提起,荀貞還真不知道這個張纮原來是徐州廣陵人。
不管是張纮留在在歷史上的名聲,還是他現今在徐州的名望,荀貞既然來了廣陵來做太守,於情於理都是應該來造訪他一下的。
荀貞輕車簡從,來至張纮家中。
荀貞多年前去過典韋的家里,那時他寶車盛服,甲士步騎隨行,聲勢很大,這次來見張纮卻是輕車簡從,這其中自是有他的道理的:典韋是個豪俠之士,其家在陳留當地又不出眾,只是寒門,那么荀貞這么做,便是給足了典韋面子,讓他感激涕零;張纮則就不然了,張纮是儒生,而且其人在廣陵本來就很有名氣了,其家又是廣陵的冠族右姓,完全不需要通過荀貞的“聲勢浩大”來給他添什么光彩,反而荀貞如車駕、隨從的聲勢太大,還很有可能會讓張纮覺得他不謙虛,好像要以勢壓人似的,故而他輕車簡從,以此來顯出他低調、謙虛的態度。
荀貞隨行只帶了荀攸、戲志才兩人,只帶荀攸、戲志才,而不帶臧洪、袁綏等郡吏,這卻是表示荀貞這是以私人的身份來造謁張纮的。
到得張纮家外,荀貞沒有擺出新任太守的架子,而是命荀攸上到門外,投刺求見。
“刺”也就是名片了。
漢之名片大體可分為兩類,一是“謁”,此之於下級見上級、晚輩見長輩,再一個就是“剌”,用之於親朋同僚間。以荀貞太守的身份,其實他是大可不必“投剌求見”的,但他此次既是以“私人”而非“太守”的身份而來,這個“投剌”自就是不可少的一步了。
“剌”長約一尺,其質為竹,上邊是可以寫上官職的,但荀貞沒有寫,只是依照沒有入仕的士人的習慣,寫上了鄉里、姓、名、字等這些東西,內容簡單,態度謙遜。
張纮名聲在外,荀貞也是名聲在外,就不說他的戰功,只他誅滅鄴趙、掛印亡命和復起家為中郎將、道誅陽翟張氏這兩件事,即便他是以私人的身份來訪,也足能使任何一個同輩的海內名士出門來迎接他了。
張纮今年未到四十,雖比荀貞長了好幾歲,卻也可算是同輩,果不多時,就見張纮出門來迎。
荀貞已下車多時,正在門外階下相候,當下奉上禮物,張纮收下,兩下見禮。
張纮說道:“不知明府駕臨,未能遠迎,此我之罪也。”
荀貞答道:“我雖僥幸被朝廷選為了貴郡太守,然君為廣陵之望,豈有郡望而迎太守之理的?”
張纮微微一笑,請荀貞入內。
張氏是廣陵的冠族右姓,雖然不是富甲郡縣,但衣食不愁,其家宅占地頗大,院落打掃得很干凈,入到院中,由張纮前引,登堂入室。
到了室中,兩邊分賓主落座,荀攸、戲志才坐在了荀貞的席下,張纮自坐主席,——這也說明張纮理解了荀貞的意思,沒有把他當太守來對待,而是把他當作了來訪的同道士人。
坐下之后,少不了先寒暄幾句,繼而張纮道聲路上辛苦,說有荀貞來任太守實為廣陵之幸,云云。荀貞當然也少不了奉承張纮幾句。
客套一番。
而今時局甚亂,尤其洛陽政局,先是靈帝崩、繼而何進死、繼而袁紹誅宦、繼而董卓入京,可謂是月旬數變、詭譎潮涌、人心不安,客套畢了,張纮難免又會問起洛陽形勢。
荀貞早就在等張纮此問了,雖然前世時對張纮只是略有所知,不太了解其人其事,但能在漢末三國留名於后世的,沒幾個不是人才,如今到了廣陵,郡中有如此人物,荀貞又何嘗不會想著試試看能不能將之召入自家的手下,——即使不能,也是一定要試試看的。
所以,等到張纮一問及洛陽的情況,荀貞就長嘆了一聲。
他說道:“董卓帶兵入京,脅朝中諸公,我看啊,這洛陽怕是要生亂了。”
張纮是個有眼光、見識的人,他又名聲在外,在洛陽頗有友人,實際上一直和洛陽都是有書信來往的,所以對洛陽的情況他大致了解,也有他自己的判斷,卻是和荀貞的觀點近乎一致。
只是,在聽了荀貞的話后,他卻一時默然無語。
交淺言深,此君子大忌。
荀貞剛從洛陽到來,可能會知道一些新近才發生的事情,張纮的本意是想問一下“新聞”的,可卻沒想到荀貞直接就來了句“洛陽怕是要生亂”,荀貞雖美名在外,可與張纮畢竟只是初見,所以張纮就不想接著荀貞的話題繼續往下談了。
他不談,荀貞談。
荀貞誠懇地說道:“以我之見,今不但洛陽要生亂,廣陵恐怕也危矣!”
張纮聽了他這話,事關廣陵,不能不回應了,遂問道:“明府此話怎講?”
“青、兗黃巾掠亂不息,而我聞青州刺史焦和雖盛名在外,卻唯清談高論,實無兵略之能,至今所能茍延者,不過是賴朝廷天威,一旦洛陽生亂,則地方民心亦必大亂,待到那時,青州、兗州定是黃巾盛起,青、兗一亂,我徐州恐亦將難全,而我廣陵恐亦將危矣!”
“明府此話未免聳人聽聞。”
“噢?”
“方伯陶公精於兵事,去年一戰,破賊數萬,縱青、兗黃巾來犯,亦無所懼也。”
戲志才笑了起來,笑道:“方伯雖久居軍旅,可要說擅兵事,并不見得。”
張纮問道:“足下此話怎講?”
“去年之戰,足下應比在下清楚,絕非‘破賊’,而僅僅是把賊眾趕出了徐州而已,——以我觀之,這與其說是‘破賊’,不如說是‘以鄰為壑’。”
張纮無可反駁。
戲志才頓了下,正了正顏色,又正色說道:“明府適才說‘青、兗一亂,我徐州恐亦將難全,而我廣陵恐亦將危矣’,事實上,如歸其緣故,這正是因為去年方伯沒能‘破賊’!”
“足下此話怎講?”
“我聞去年十月,徐州黃巾大起,眾至十萬,此事可真?”
張纮點了點頭,說道:“去年生亂之賊,縱無十萬,也有七八萬。”
“彼輩七八萬之眾,為方伯所擊殺者,十僅其一,余下之眾皆被趕到了青州、兗州,也就是說,現在至少有六七萬的徐州黃巾分布於青、兗之地,青、兗本州不起大亂則罷,一旦它們本州生起大亂,則到得那時,青、兗又有何力再來壓制這數萬徐州黃巾?請先生料之:等到那個時候,這數萬因兵敗而不得不客居異鄉徐州黃巾難道不會想著趁機殺回徐州么?”
張纮默然。
陶謙去年如能把這七八萬、或十來萬的徐州黃巾悉數剿滅、招降,那么就等同是徹底斷掉了徐州黃巾,可陶謙沒有能做到這一點,他只是擊敗了徐州黃巾,把他們的主力趕出了徐州而已,這么一來,青、兗一旦大亂,這數萬客居在外的徐州黃巾肯定是會想要趁機殺回家鄉的。
戲志才轉眼看了看荀攸,荀攸適時出聲,笑道:“《詩》云:‘迨天之未陰雨,徹彼桑土,綢繆牖戶’。明府、志才兄,現今洛陽雖有亂兆,然畢竟尚未生亂,賴方伯之威能,我徐州境內目前也至少沒有大股的賊寇了,至於將來之事,只要我等齊心并力,未雨綢繆,想來也應不致會壞亂到‘坐視數萬徐州黃巾殺回徐州’這等局面的。”
荀貞連連點頭,看向張纮,出席下拜,說道:“董卓威行於朝廷,黃巾或亂於青、兗,此風雨之秋也,而我來任貴郡,我本鄉野鄙人,才疏德淺,深恐不能勝任,害怕會上負朝廷、下愧廣陵郡民,君為郡望,高名播遠,我冒昧唐突,欲請君入仕郡中,請以五官掾屈之。”
荀貞不打算換掉臧洪、袁綏,因此功曹、主簿給不了張纮,而以張纮的名望,他連故大將軍何進的征辟都沒有應,想來大概也是不屑於去當一個功曹、主簿的,五官掾在郡吏中是最為清貴之職,地位最高,又不必每日忙碌於案牘,所以在荀貞看來,此職應該是最適合張纮的。
張纮推辭過何進的征辟,張超在郡時也征辟過他,他也推辭了,“居家養望”已久,又豈會在這會兒接受荀貞的征辟?
就算真如荀貞、戲志才、荀攸所言,“廣陵恐將危矣”,為了數十萬廣陵郡人,張纮不得不出仕,可也至少要在出仕前看一看荀貞的施政,看看他是不是一個“明君”才行。
所以說,不出荀貞的意料,他得到了張纮的婉拒。
張纮說道:“州郡之名,皆虛傳也,我實空劣,并無實才,恐難當明府之辟。”
荀貞堅持邀請,張纮執意不肯。
末了,張纮說道:“功曹臧洪、主簿袁綏、上計吏秦松、賊曹陳容、呂岱,皆廣陵高俊,有這些君子能士在朝,明府又何必再要我這樣一個無能虛名之輩充數其間呢?”
荀貞本也就沒有奢求一次就能辟請張纮出山,這次就是打個前站,見他執意不肯,遂退了一步,問道:“君既懷隱世之志,我亦不能強求,但希望君能多舉薦幾個郡中英杰給我。”
張纮這次沒有拒絕,痛痛快快地說道:“郡之英俊,多已在府,唯惜乎海陵陳端遺珠在野。此子奇才雋逸,美有令志。”
荀貞記下了這個名字。
這日在張纮家中,對談至暮,荀貞方才告辭。
張纮又親把他送出門外。
辭別張纮、歸到郡府,次日一早,荀貞就立刻叫荀攸去海陵請陳端出仕。
荀貞已經和陶謙鬧不愉快了,為了能在廣陵盡早地立住足、打開局面,那本郡的士人是一定要盡快、盡多地拉攏住的。
如此這般,荀貞連著半個多月,郡府里的政務悉數托付給臧洪、袁綏,而他自己則四處造訪郡中的名士,征辟郡中的俊杰。
除了張纮沒有接受他的征辟,別的那些人倒是大多接受了他的辟用,畢竟荀貞出身名族,又美名在外,而且他造訪、征辟人時的態度也很好,故此,辟用俊杰這方面還算挺順利。
除了海陵陳端,荀貞陸陸續續地又辟請到了十余人,這些人多是出自廣陵各縣的冠族大姓。其中不但有年長的儒士,也有年輕的人才,如海西徐宣、東陽陳矯、江都皇象等等,都是才二十多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