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中平元年
荀貞返回住帳,在帳前停了一停,仰觀夜空,只見月明星稀。
營中搭建起了一座望樓,就在他的住帳之側。此時沒有睡意,夜又悶熱,他性援梯而上,登入樓頂。高處有風,乃稍覺涼爽。他扶住望樓的護欄,居高遠望,深黑的夜空下,遠處的廣宗城內燈火點點,近處連綿的漢軍營地中亦火光處處,觀望之,仿佛如星河落地。
荀攸、戲志才、宣康、李博和他一塊兒送的客,此時隨從在他的左右。
宣康年紀輕,藏不住話,早在帳中時就納悶荀貞為何會“冒失”地向劉備吐露招攬之意,這會兒忍不住問了出來:“荀君,你與劉備只是初見,以前并不相識,他又是幽州人,不是吾郡鄉人,你為何……。”
“你是想問我為何招攬他吧?”
“是。”
“叔業啊,我且問你,今晚在帳中,你觀關羽、張飛何如人也?”
“雄健壯士。”
“簡雍何如人也?”
“簡慢輕脫,無禮放/蕩。”
宣康極其崇拜荀貞,簡雍在荀貞面前縱意不拘禮,這使他很不滿意。荀貞一笑,說道:“他雖然簡慢放/蕩,然言辭機敏,在我帳中從容不迫,亦一時之杰也。”
宣康不得不承認荀貞說得對,答道:“是。”
“如此,你觀劉備何如人也?”
“能得此三人效力,劉備不是常人。”
“他既然不是常人,那么我招攬他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
“可是……。”宣康總覺得哪兒不對,但卻又說不出來。
戲志才接口笑道:“貞之,誠如你所言,劉備不是常人,固然值得招攬,可‘交淺言深,亂也’,你與他只是初識,還不了解他的為人秉性卻就貿然開口招攬,這不是你的性格啊。”
宣康被戲志才提醒,說道:“正是!荀君,你一向謹言慎行,厚重質樸,遠的不說,只從軍征戰以來,在沿途郡縣里見過的杰出之士也不是只有劉備一人,為何對別的杰出之士你沒有流露過半點招攬之意,而對劉備如此另眼相待?剛剛結識就迫不及待地出言招攬?”
荀貞遠望廣宗,半晌不語,過了好久,才幽幽說道:“劉備這個人與別人不同。”
前世時,荀貞讀書,非常佩服劉備的堅韌。這個“佩服”是作為旁觀者而言的。現在他穿越到了漢末,與劉備成為了同一個時代的人,對劉備就不再只是單純的佩服,而更多的是“忌憚”了。縱觀劉備這一生,完美地詮釋了一句話:“人并不是生來要被打敗的,他可以被消滅,但永遠不能被打敗”。面對這一種不能被打敗的人,不管失敗多少次,他永遠不肯認輸,不管顛沛流離多久,他永遠不肯居於人下,只要有一點陽光他就能燦爛,只要給一點機會他就要出頭,就好比巨石下的野草,似被碾壓得已經沒了半點空間,然而卻始終不肯放棄,頑強不屈,怎能不讓人為之心驚,為之忌憚?稍微細想一下,荀貞甚至都覺得毛骨悚然。
“天下英雄唯使君與操。”曹操雄才大略,文武兼資,劉備頑強不屈,永不認輸,遍觀漢末三國群雄,也確實只有他兩人稱得上英雄二字,也確實只有他兩人才是棋逢對手,將遇良才。
宣康不知道劉備日后的事跡,不知道劉備具有堅忍不拔、頑強不屈的性格,因此聽不懂荀貞話里的意思。不止他聽不懂,荀攸、戲志才、李博也聽不懂。在荀攸、戲志才來,劉備或許是個人杰,但通過今晚在帳中的接觸,卻似乎也沒覺得他比其它的“人杰”強出多少。
荀、戲對視一眼,詫異荀貞對劉備的重,不過卻也不打算在這件事追根究底了,畢竟荀貞是他們的“主公”,不需要每件事情都對他們交代清楚。宣康卻又不忿起來,忿忿不平地說道:“荀君這樣高劉備,他卻竟不領情!面對君之招攬,居然推諉再三。”
荀貞的思緒回到了方才的帳中。
劉備倒也不是推諉。荀貞“那么你是否愿來助我”這句話說得的確冒失,劉備措手不及,所以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才好,倉促地答復說道:“備受盧公所遣,現在鄒校尉帳下聽令。君之厚意,備感激不盡,然盧公是備之恩師,鄒校尉又是備的州里人,備只恐身不由己。”
劉備確有結納荀貞之意,可他與荀貞乃是初識,就像戲志才說的:荀貞不太了解他的秉性,他也一樣還不了解荀貞的為人,在這樣一種情況下,他現在對荀貞也只是有結納之意而已,還遠沒有到投靠的地步。不管怎么說,至少鄒靖與他同州,而且他又是盧植親自安排進鄒靖營中的,在同州與盧植的面子上,鄒靖雖然沒有能力讓他高升,但平時待他還是很不錯的。他雖不滿意現狀,可卻也不肯冒失地改換門庭。如果冒然換個長吏,說不定會得不償失。
荀貞見他婉拒,也知自家失言,過於急切了,把這份急切強自按下,徐徐笑道:“玄德兄言之甚是,是我考慮不周了。”放下這個話題,端起湯水,笑顧帳中,笑道,“玄德兄乃心王室,忠誠可嘉,不辭路遠,從涿郡至此,率義從相從助戰,待平定了張角后,朝廷論功行賞,肯定少不了兄這一份。兄乃人杰,日后必能成就大器。我先在這里預祝兄前程似錦了!”
帳中諸人齊端湯水,共飲一。
荀貞不再提招攬之話,彼此只說些各自歷經的征戰故事,講些豫幽兩州的風土人情。荀攸、戲志才博學之士,簡雍幽默滑稽,關羽雖默然不語,然張飛卻時常開口,劉備笑不離面,言必溫聲,話雖少卻不讓人覺得生疏,荀貞大氣不拘小節,亦讓人不由親近,帳中氣氛甚佳。
直說到夜深,劉備等這才告辭。
荀貞把他們送到轅門,臨別,握住劉備的手,懇切地說道:“兄非常人,今雖潛臥於淵,然萬不可懈怠喪氣,我有一句話想贈與兄聽。”
“君請講。”
“云長、益德皆虎士也,一名羽,一名飛,而兄名備,只要兄常年有備,夙夜不懈,早晚能借羽而飛,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今晚荀貞給了劉備好幾次驚奇詫異,這句話又是一次驚奇,不但驚奇,而且驚喜,正說到了劉備的心窩里。劉備感受著荀貞手的溫暖,抬起頭,視線與荀貞的目光交匯,從荀貞的眼里,他到了一點不像作偽的真誠和殷殷切切的祝愿與希望,他驚喜過后,只覺得一股暖流似從荀貞的手上和眼中傳來,渾身上下變得暖洋洋的。與荀貞相識半天加小半夜,起初只是聊得投機,在帳中也只是氣氛融洽,而此時此刻,經由荀貞的這句話,他卻忽起了一種知己之感。
這么多年了,荀貞是第一個是這樣重他,又這樣真誠地祝愿他的人!涿縣樓桑里家外的高大桑樹又劃過他的腦海,身上流淌著的太祖高皇帝的血脈又在提醒他高貴的出身。他心中想道:“是的,我現雖潛臥在淵,然只要我時刻有備,夙夜不懈,早晚能一鳴沖天!”
許多話從胸腹中涌上,到了喉間,卻阻塞得不能說出。
劉備緊緊握住荀貞的手,用力地晃了兩晃。“知己,真是我的知己啊!”他這樣想道,但是終他卻只說出了幾個字,“夜深了,君請歸營,備告辭。”
辭別荀貞,回去營的路上,憋了一晚上的關羽發泄不滿,對劉備說道:“初於轅門,荀貞望我和益德而笑,是狎也,入帳中對談,冒然邀君轉入他的帳下,是無禮。對這樣不莊重、無禮的人,君何必與他多言?”
劉備對關羽的這個性子也很無奈,說道:“唉,云長啊,你千好萬好,只是有時太過驕傲。”
“劉君!”
劉備問張飛和簡雍:“益德,憲和,你們說呢?荀君是個怎樣的人?”
張飛說道:“荀君於轅門望云長兄與我而笑,飛以為,這不是‘狎’,而是‘和’,這說明荀君為人和氣。”
張飛平時在涿縣經常來往廝混的多是輕俠之徒,雖也見過些士子,但像荀氏這樣的高門弟子卻甚少見過,對荀貞的觀感不錯,頓了頓,復又贊嘆地說道:“雖居上位而不傲人,果然不愧是荀家子弟。”
簡雍說道:“‘居上位而不傲人’,益德這話說得不錯。”對荀貞的不傲人,他身深有體會,當著荀貞的面他箕踞倚案,而荀貞卻絲毫沒有顯露出半點不快。他接著說道:“至於在帳中邀君轉入他的帳下,雖說冒失,但實事求是地說,卻也不能說他無禮啊。”
荀貞現為千石司馬,劉備是個白身,招攬劉備理所當然,盡管有些唐突,卻不無禮。
劉備嘆道:“盛名之下無虛士,難怪荀君能得皇甫將軍重,確是英雄。云長,益德,憲和,不知你們注意到了沒有?荀君帳下的荀攸、戲忠都是不同凡響的人物啊!荀攸引經據典,戲忠博學多聞。還有守轅門的典韋,云長、益德,單論勇力,恐怕他不在你二人之下。荀君送我等出來時,於營中路上先后碰見了兩個帶隊巡邏的軍吏:許仲和陳到。這兩個人,我也不是尋常之輩。除了這些人物,進出荀君營時,我特地觀察了下,雖然因為是剛剛扎營,溝塹柵欄不全,營中似也沒有特別的規劃,但卻依然整整齊齊,有條不紊,輪值的、巡哨的、警夜的各隊兵卒秩序井然。你們發現沒有?我等進營和出營的時候,營中竟無一人亂跑,尤其我等出營時,除警夜兵卒的行走聲外,偌大個營地竟無半點聲息,軍紀森嚴,軍紀森嚴啊!”
劉備的觀察能力很強,被他這么一說,關羽、張飛、簡雍也回憶起了在荀貞營中時的見聞。
簡雍說道:“日常衣食與兵卒同甘共苦,扎營夜宿軍紀森嚴,與客對談親切不拘禮,……。玄德,這位荀君可以深交。”
劉備笑而不語,心道:“當然可以深交!就沖他知我重我,我就可與他深交。”
想到此處,他倒是有些后悔在帳中拒絕荀貞拒絕得太早了,騎在馬上,回望荀貞營舍,思忖想道:“他若是再對我露出招攬之意,我該如何回復?”變得有點拿不定注意。
望樓之上,荀貞收回心神,笑道:“初識不久我就冒然相召,實在是唐突了點,他拒絕也不奇怪。不要緊,過些日子,待我與他較為相熟后,我再試試能否把他招攬。”
被拒絕一次還不夠?宣康、李博面面相覷。
李博自知身份,論才智不如戲志才,論親近不如荀攸、宣康,因此平時話不多,此時也忍不住了,詫異地說道:“荀君,這劉備縱是人杰,也不必這般重視吧?他到底有何德何能,值得君再三招攬?”
荀貞笑而不語,心道:“我招攬的不是劉備,是關張啊!”
劉備一生不居人下,先投公孫瓚,再投陶謙,三投曹操,四投袁紹,五投劉表,六倚孫吳,雖顛沛流離,如喪家之犬,然終不屈志,要想得到他的效忠,這簡直是天方夜譚,也所以,荀貞壓根就沒想過能得到他的臣服,雖然出言招攬,實際上招攬的卻是關張。
荀貞立在望樓上,轉首遙望,隱見幾點火光漸漸遠去,那是打著火把夜行的劉備等人。他思忖想道:“劉備如今只是個白身,如果能把他招攬到手下,也許可以找個機會?”
然而一切還都只是空想,是否能夠成功,沒人知道。
廣宗燈火點點,眼下且需先攻破了此城,然后才能再說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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