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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貞與波才有殺弟之仇,如果他去“請降”,怕就回不來了。文太守是一郡之長,請降這種事兒也不適合他親自去。如此算來,也只有鐘繇最適合去。
鐘繇是郡功曹,在郡中的地位僅次太守、郡丞,還在荀貞之上,并且他本人又是本郡名士,出身衣冠士族,他的曾祖父鐘皓是“潁川四長”之一,博學書律,教授門生千余人,他的祖父、從祖以及諸父也皆顯名於郡中,諒來波才也不會對他動殺機。
最重要的,鐘繇有勇氣,膽氣十足。
事實上,代表城中前去黃巾軍中請降這個活兒,文太守本是想請郡丞費暢走一趟的,結果費暢膽小,不敢去。當時,五官椽韓亮、主簿王蘭也都低頭不言。鐘繇因而主動請纓。
他接過“降書”,整了整衣冠,慨然說道:“貞之放心,吾此去,必不辱使命!”
荀貞、荀攸、文聘等人把他送到城下。
荀貞從賓客里選了十幾個個勇士,想讓他們陪同齊去。
鐘繇拒絕了,說道:“波才若中計,肯接‘降書’,則我一人去足矣。波才若不中計,則百人去亦是無用,白白送死。接戰多日,軍卒傷亡不小,還是把這些勇士留在城中,以防萬一罷!”
城門打開,鐘繇單人獨騎,徑出城外。
為防城中再出城突襲,波才在護城河外放了一隊騎兵,看見他一人出城,都覺古怪。
領頭的隊長打個唿哨,二三十騎攔在吊橋前頭。
初生的晨陽下,鐘繇昂首挺胸,緩緩驅馬上前。
那隊長橫矛馬上,叫道:“來者止步!”一邊叫,一邊警惕地盯著城門口。
荀貞揮了揮手,示意文聘、許仲等人退后,自己一人留在門洞里,往外觀看,聽得鐘繇說道:“吾乃本郡功曹,奉府君之令,求見汝之渠帥。”
“郡功曹?”那隊長呆了一呆,狐疑地往城門瞧了眼,打量鐘繇,問道,“可是為童子時,墮水險死的長社鐘君么?”
“正是。”
“墮水險死”是鐘繇小時候的一件事兒。他小時候和他的族父鐘瑜去洛陽,路上碰見個看相的,看到鐘繇,就對鐘瑜說:“此童有貴相,然當厄於水,努力慎之”。相士說完這句話,結果未出十里,過橋時,拉車的馬就驚了,鐘繇掉入水中,差點被淹死。
這件故事早已傳遍了郡中,這個黃巾軍的隊長亦曾有耳聞。
聽了鐘繇的回答,這個隊長肅然起敬,收起了長矛,說道:“小人不知是鐘君,尚前多有失禮,請勿見怪。不知鐘君見我家渠帥是為何事?”
這個年代,黔首對士子、官吏的敬畏是根深蒂固的,特別是對“名士”,非常敬重。雖然已經揭竿造反,但一聽來人是在郡中鼎鼎有名的郡功曹鐘繇,這個隊長依然一如往日、畢恭畢敬,自稱“小人”。
“奉府君之令,遞送降書。”
“降書?”
“然也。”
“城里要投降了?”
“城中糧盡,為百姓計,府君愿意請降。”
這個隊長又驚又喜,再又往城門洞看了眼,慌忙偏開馬頭,一疊聲令攔在橋頭的諸騎讓開道路,對鐘繇說道:“鐘君請跟我來!我帶你去見我家渠帥。”
二三十騎,他留下了大半,依然守在橋頭,帶著其它的人,簇擁著鐘繇奔去中軍大帳。
城門離護城河不太遠,荀貞在門洞里聽到了他們兩人的對話,出了一口長氣,放下了心,心道:“長社鐘氏世宦州郡,家聲在外,郡中士、民受其家恩澤者甚多,連這個黃巾軍的小帥都對元常如此恭敬,更不必說頗有野心的波才了,想來他此去應是沒有危險了。”
等他們遠去后,他退入城內,命守卒將城門關上,返回城上。
文聘、許仲、程偃、江禽、劉鄧、小任諸人湊過來,問道:“荀君,怎么樣?”
“你們看。”
順著荀貞的目光,眾人往城外看去。
這么一會兒的功夫,鐘繇已去得漸遠了,從城上看過去,身形漸小。他經過的地方,黃巾士卒雀躍歡呼,不少人甚至丟掉了兵器。
文聘說道:“此必是鐘君為泄賊軍之氣,故沿途宣講,說我城中將降,賊兵因而狂喜歡呼。”
“你說的不錯。只是,賊兵為何‘狂喜歡呼’?”
文聘愕然,答道:“當然是因為……。”
“因為他們沒有斗志了。”
連著五天不停歇地攻城,眼看著袍澤一天天少去,陣亡的倒也罷了,一死百了,那些受傷未死的最為凄慘、晝夜呼號,而面前的這座城卻固若金湯,絲毫不見有失陷的征兆,便是久經訓練的老卒也會覺得士氣不振,何況不久前還多是農夫的黃巾軍?說實話,波才能把這么幾萬人組織起來,連續不斷地作戰五天,居然沒有出現大規模的逃兵現象,已是非常了不起了。
遠處黃巾士卒的歡呼不止,遮擋了鐘繇的身影。
荀貞翹足盡量觀望,直等到確定確實看不到鐘繇了,這才收回視線,與左右嘆道:“志才真高才杰士也!”
這一聲感嘆并非無的放矢,顯是在稱贊戲志才的“詐降”之計了。不論波才是否接受鐘繇的“降書”,只從城下黃巾士卒此時的反應就可看出:黃巾軍的“氣”已然泄了。
荀貞立在城頭,時而轉到城垛內側,探頭往城內看戲志才、高素、馮鞏督促民夫挖掘地道,時而轉回對面,遙望黃巾軍營地,觀察黃巾軍的動向,同時等候鐘繇歸來。
晨陽東升,今天難得陽光燦爛。
城外田野上的積雪昨天就已融化干凈,幾萬人人踩馬踏,泥濘不堪。黃巾軍的士卒們九成以上都是農人的出身,愛惜莊稼的觀念深入到了他們的骨子里,盡管已盡力避開了剛種下不久的春苗,但是他們人馬太多了,避無可避,大片、大片的青苗被踩踏歪倒。為了制作云梯和攻城車,城郊較遠處的樹木大多都被砍掉,僅剩下一個個的樹樁,沐浴在清晨的陽光下。
也許是因為得知了城中將要“投降”,絕大部分的黃巾士卒放松了警備,取了早飯后,一堆堆、一伙伙地聚在一處,高高興興地吃飯。荀貞離得雖遠,在城上也能聽到他們快樂的笑聲。
程偃吧唧了兩下嘴,惋惜地說道:“可惜了,可惜鐘君還在賊營,沒有回來,要不然現在真是一個出城襲擊的好機會!你們瞧賊營里的賊兵就像放羊似的,亂哄哄一團,毫無章法啊!”
荀貞不覺一笑,心道:“看來我這幾天的‘教導’挺有成果,連阿偃這個粗人都知道‘章法’二字,都能看出‘賊兵’的短處了。”
劉鄧搗了搗程偃的傷口,他疼得倒抽一口冷氣,道:“作甚么!”
荀貞被刺那晚,程偃與刺客舍身格斗,胸口受了傷,雖不嚴重,但后來緊跟著又從荀貞“雪夜攻莊”,陽翟被圍后,又隨荀貞出城殺敵,傷勢一直沒有痊愈。不但沒有痊愈,因為接連廝殺,反而漸有加重趨勢。因此之故,前幾天,荀貞帶人第二次出城奔襲時就沒有帶他。
劉鄧嘿嘿笑道:“身上帶著傷還不老實,還想著出城奔襲!就你這帶傷的,出城也是白送一顆人頭給賊兵,你老老實實地先把傷養好再說吧!”
劉鄧身上也有傷,“雪夜攻在”一戰,他的胳膊上被劃了一刀,不過不重,他的身板又比程偃健壯,故而以此取笑。
劉鄧、程偃兩人關系不錯。劉鄧被荀貞“趕走”時,程偃好生替他求情。劉鄧一直記在心里。
聽了劉鄧的話,程偃也不惱,憨聲笑道:“那天雪夜,你斬了波連,得了太守賞錢百金。這幾天,你從荀君出戰,又斬獲了十余首級,并連殺賊兵多個小帥,荀君夸你:‘勇冠三軍,功過眾人’。等到賊兵退后,想必又能得不少賞購了!阿鄧,你要請吃酒。”
“只要殺退賊兵,你想喝多少都行!陽翟城西的小市上有個酒壚名叫‘未央’,我曾和波才、波連在那里飲過酒,壚中有一種縹酒,產自蒼梧,味美甘醇。到時候,讓你喝個夠。”
漢代的酒分很多顏色,色呈淡青的喚作縹酒,深得時人喜愛。劉鄧、程偃都是好酒的,說到這里,兩人不約而同咽了口唾液,同時發現了對方的饞樣,指著對方大笑。
黃巾士卒打仗打累了,城中守卒、包括劉鄧、程偃等荀貞門下的賓客在內也都累了,畢竟他們也沒有經歷過戰爭的磨練。
為將者,知己知彼。不僅需要了解對方,也需要了解己方的軍心士氣。荀貞注意到了劉鄧和程偃的模樣,心中想道:“也幸虧對手是一幫烏合之眾,否則,城必難保。”
半個時辰后,鐘繇出了波才的帥帳。
幾個鎧甲鮮明、一看就是將校級別的人物把他送到護城河畔,停在吊橋之外,兩邊在馬上告辭,鐘繇獨自回到城中。
荀貞早下到門洞處迎接,待城門關后,親自挽住他的馬轡,攙他下馬,問道:“如何?”
“戲君所料不差,賊兵果有退意。我到了波才帳中后,剛把來意說明,不等波才答話,他帳中諸賊將便皆露出喜色。”
“噢?”
“我按咱們之前在太守府商議的,對波才說:城中糧食將盡,請他給咱們半天時間,下午獻城。”
“波才怎么說?”
“波才初不同意,奈何他帳中諸賊將皆不愿再與吾等相戰,無奈之下,他只得允了。”
“好,好!”
荀貞攜手鐘繇,出了門洞,去找戲志才、馮鞏、高素。
戲志才三人灰頭土臉,正在催促民夫挖掘地道。
見荀貞、鐘繇來到,戲志才迎將上來。
荀貞劈頭問道:“挖得怎樣了?”
戲志才指著城墻下邊,說道:“已經挖到墻下了,至多再有兩個時辰,便能挖出城外。”問荀貞、鐘繇,“詐降可成了么?”
荀貞、鐘繇相顧一笑。
鐘繇說道:“幸不辱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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