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更。
來的幾人正是許仲、程偃、小夏、小任,都短衣帶刀,一看就是來支援荀貞的。
兩邊路上相見。
許仲諸人除程偃外,與樂進都是初見,但也早都聽荀貞說過,此時相見,自有一番問禮。彼此行禮過了,許仲問道:“荀君,你的坐騎呢?”
荀貞笑了笑,說道:“說來話長。……,咱們邊走邊說。”
眾人簇擁著荀貞、樂進,沿著路的一側往回走,一邊走,一邊聽荀貞講述。等聽得荀貞說完,無不大怒。小夏、小任掉頭就要去找第三蘭。荀貞將之拽住。
許仲的臉上蒙的有面巾,瞧不出喜怒,但見他挑眉嗔目,明顯也是在發怒。
他按刀說道:“第三蘭豎子匹夫!實在太給鄉人丟臉了!樂君,我代他給你道歉,很對不起。”時人的鄉里觀念很強,見到陌生人,自我介紹的時候名字前邊都帶著爵位、鄉里,鄉中如果出一個賢人君子,皆與有榮焉,如果出一個無賴惡霸,都不羞與為伍。許仲仁孝雙全,在這方面更加在乎,所以,他首先是給樂進道歉,接著才是對荀貞說道:“荀君,此等奸徒,絕不能容!此事,你就交給我吧!我去找他當面理論。”
荀貞心道:“‘理論’?怕是用刀來‘理論’罷?”他搖了搖頭,說道:“此事我自有主張,你們也不必發怒。”
“敢問荀君是何主張?”
在場諸人都不是外人,盡可直言相告。當下,荀貞又將給樂進說過的那番話說了一遍。許仲問了一個和樂進一模一樣的問題:“君言:‘謀定而后動’。怎么謀?”
“第三氏作惡鄉中已久,并沒有聽說他們有什么后臺勢力,但歷年來的鄉有秩、游徼卻都放之縱之,不去治他,其中必有緣由。要想盡誅其族,這是第一件需要搞清楚的事情。”
程偃沉默了一下,說道:“我倒是知道一個緣由。”
“噢?是什么?”
“十五年前,郡中新來了一位游徼,姓王,北州人,嫉惡如仇,剛剛上任就碰上第三氏恃強凌弱,將一個鄉民打得重傷。他知道后,便來查案,在查案的過程中,發現第三氏實在作惡多端、為害鄉中已久,就決定把他們連根拔起,‘重懲之’。結果,幾天后,被刺死在舍中。”
“刺死在舍中?”
“鄉人皆猜測,這個刺客定是第三氏派出的。只是沒有證據,此事到最后不了了之。”
“不了了之?……,一個游徼死在了任上,竟然不了了之?”這事情說起來令人不可思議,但實際上并不奇怪。荀貞長嘆一聲,說道:“今之朝綱日益渙散,地方奸猾遂不能治。”
——“地方奸猾不能治”,也就是地方上豪族、游俠勢力強大的問題貫穿兩漢,從前漢一直延續到后漢。
前漢建國后的主要問題是戰國時山東六國殘余的貴族后裔,為了打擊他們,高祖前后總共遷徙了十萬多人,“第三氏”出自齊國國君田氏之后,他們當時也是被遷徙的對象之一。
到了武帝時,因為經過文景之治,經濟復興,地方上豪族的勢力又膨脹起來。這些豪宗強右或倚仗財勢,或以俠獲名,武斷鄉曲,權行州郡,乃至力折公侯。武帝因用主父偃之策,仿高祖之舉,將各地豪強、俠客貲三百萬以上者悉數遷徙到茂陵,以“內實京師,外銷奸猾”。當時有名的大俠郭解便在遷徙之列,還因此發生了大將軍衛青替他向天子求情的故事。
武帝以后,地方上豪強的勢力漸漸又有發展,情況更加嚴重,地方官吏寧得罪郡太守,也不愿得罪豪強,“寧負二千石,勿負豪大家”。元帝就曾說:百姓受到豪強的欺壓,州牧郡守卻不能為他們伸冤。
到了新莽年間,土地兼并嚴重,民不聊生。王莽為了抑制地方豪強,出臺了一些政策,因此導致了豪族的反抗,他們動輒就能聚集上千、數千人的部曲,或筑塢自保,或起兵造反。
光武皇帝就是依賴這些豪族之力奪取了天下。中興漢室之后,光武皇帝一邊嚴厲打擊那些與王權秩序相忤的豪族,一邊又放任那些功臣、世家的發展。
文聘是南陽宛人,南陽鄧氏乃鄧禹之后,其族中前后出過公、侯三十一人,大將軍以下十二人,州牧郡守四十八人,余者不可勝數,可見其勢力之大,直到安帝年間才因獲罪而被或誅殺、或徙,幾乎是“與漢同興衰”。有這樣的勢力,地方上怎能治之?
又因為人才選舉、任用制度的緣故,各州、郡、縣除長吏是朝廷任命、異地為官之外,底下的椽史、佐吏,多為本地人任之。一個空降下來的長吏,若無強硬的手腕,沒有令人折服的能力,怎么可能做到政令暢通?有些郡守就索性把政務都交給本郡人去做。是故十幾年前就有一句民謠:“南陽太守岑公孝,弘農成瑨但坐嘯”。弘農人成瑨是南陽太守,任用了“江夏八俊”之一的南陽人岑晊為郡功曹,把一切的政務都交給了他,搞的好像岑晊才是太守似的。
成瑨這樣的還算好的,至少能“但坐嘯”,有些長吏因為得罪了本地的勢力,還往往會被“迫脅驅逐”。幾十年前,安帝時不就下了一道詔書:“詔州郡不得迫脅驅逐長吏”么?
不止是“迫脅驅逐長吏”,在早先的時候,一些膽大包天的強宗、游俠,還攻打過縣廷。
這第三氏固然不能和那些真正的“豪宗強右”相比,只是一條地頭蛇而已。可是對鄉有秩、游徼這類的“鄉官”而言,這條地頭蛇卻也是很“強大”了。歷年來放縱的結果就是其族人竟敢刺死游徼,刺死之后,還能不了了之。
荀貞來任鄉有秩,不是為打擊“豪強”而來的。他讀了不少史書,特別對本朝光武皇帝的事跡很了解,加上他前世對三國時代的了解,深知欲要在亂世自保,就必須倚仗豪強之力。但是,眼前的這個情況,他倒是想倚仗,問題是第三氏不給他倚仗,不但不給他倚仗,還給他造成阻力。
他扶住腰上環刀,遠望天地,顧盼左近,慨然地說道:“第三氏欺凌百姓、刺殺少吏,實在是本鄉的荊棘,民觸之則流血,吏觸之則棘手,無論是為百姓,還是為我日后的施政,我必要盡誅其族!不金剛怒目,顯雷霆手段,如何菩薩低眉,慈悲六道?”
“金剛?菩薩?”
適時,佛教剛傳入中原不到百年,雖經先帝桓帝的大力弘揚,得到了一定的傳播,但是大部分的老百姓還是對此不太了解的。程偃、樂進諸人皆面現佩服。樂進佩服的是荀貞不畏強豪,程偃不但佩服荀貞這個,而且佩服荀貞居然還知道佛教,不過也有點替荀貞擔心,他說道:“荀君,自第三氏刺死那個姓王的游徼后,十五年來,鄉有秩、游徼都對他們很是放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你如果突然用‘雷霆手段’?會不會……。”
“會不會什么?”
程偃囁嚅不敢說。
荀貞哈哈一笑,說道:“你是擔心第三氏也來刺我么?”
程偃默認。
“我與那姓王的游徼可不相同。”
——荀貞這是實話實說。那姓王的游徼是北州人,雖不知他為何來本地擔任游徼,但是可知必無助力。而荀貞不同,荀貞既有本鄉的許仲、程偃諸人相助,又家本潁陰名門,能夠得到縣令的支持。
他心中想道:“只要收集到足夠的罪證,不動則已,一旦發作,必能使第三氏灰飛湮滅。……,只是,在動手之前,需得謹慎嚴密,不能聲張,以免打草驚蛇。”對許仲、程偃、小夏、小任說道,“你們四個都是本鄉人,在鄉中各有親朋交好。從明天開始,你們什么事兒都不要做,只悄悄地去打聽這第三氏歷年來做下的惡事,一一回報給我。并要打聽清楚第三氏族中共有多少人,與他們聯姻的又都有誰家,平時和他們來往密切的又都有誰。”
許仲諸人皆應諾。
荀貞又笑對樂進說道:“文謙,自你走后,我朝夕盼望,今天總算把你等來了。不要因為第三蘭壞了心情,——鄉亭剛好今兒個有市,買些鮮蔬好肉,沽些美酒,今兒晚上咱們不醉不休!等到明天起來,我還有件事想要與你商量。”
樂進是真佩服荀貞了。荀貞不動的時候,看著文文雅雅的,這一動起來就不顧危險,要滅人全族。冒著被刺的風險,要滅人全族,還又跟沒事兒人一樣,還有心思買酒菜請他喝酒。
他嘆道:“貞之,上次相見,我雖覺得你英武、有慷慨氣,但以為你也只是個出身名門的士子,今天才知道,你不但是個士子,你還是一個虎士啊!”士子,讀經書,明學問,守節操。虎士,既是士子,又剛明果斷,遇事不亂,不懼兇險,秉道而行,百折不撓。
荀貞大笑:“贊之過甚,贊之過甚!”
為了買酒菜,諸人依原路而回,先去集市。來到市中,熙攘的人流里,迎面碰上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