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更。
荀貞即將升任本鄉薔夫的事情傳出去后,平素結交的輕俠少年,如江禽、史巨先、大小蘇兄弟等等,以及亭內各里的領袖首領,如原盼、左巨、蘇匯等等,都紛紛湊錢擺酒,請他赴席,權當送別。酒宴上,自有許多不舍,又有許多豪言。如此這般,幾乎每天都要趕赴兩三場酒。
五天后,郡中的批文下來,隨同而來的還有縣中發下的“購賞”以及升任杜買為亭長、陳褒為求盜的任命。
批文、任命、購賞都是由同一個人送來的。這個縣吏說道:“連同其它縣的購賞,總計有錢一百九十五萬。錢太多了,不好全用五銖,縣君將其中一部分換成了金餅。按照律法:一斤金換一萬錢,這里共有五十金,一百四十五萬錢。……,請荀君查點驗收。”
一斤金換一萬錢,這是新莽時的規定,雖沿用至今,但如今錢賤金貴,在民間早不是這個兌換的比例了。荀貞心知,這必是縣令對他的照顧,看似是將五十萬錢換成了五十個金餅,實際上是多給他了數十萬的錢。
他想道:“只不知這照顧是看在荀氏的面上,還是出自對我這頭‘乳虎’的欣賞?”——這只是他對自己的調侃,他當然清楚,最大的可能是兩者兼有。
五十塊金餅不多,五個漆盤就盛下了。一百四十五萬錢很多,裝了兩輛車。荀貞把杜買、黃忠、陳褒、程偃、繁家兄弟以及許仲、小夏、小任等都叫出來,幫忙清點計算。
看見這么多錢,繁家兄弟的眼都直了,兩人追悔不迭:“怎么那夜就沒有跟著去殺賊!要是去了,這些賞錢怕不也得有俺一份?”
可惜,后悔也晚了。一樣米養百樣人,不同人有不同命,他兄弟倆一向來貪財怕死、庸庸碌碌,不但賞錢沒他們的份,升官也沒他們的份兒。——同為亭卒,陳褒如今升為求盜,程偃隨荀貞進鄉,都如魚躍龍門,在可見的未來里必前途光明,只有他們倆還是原地未動。
這不能怪荀貞不肯照顧他們兄弟。荀貞“基業草創”,正缺少人手之際,對用人的要求其實并不高,只要有一技之長、一點長處就行。比如程偃,機敏不如陳褒,剽悍不如許仲,也就是有一點蠻力,——有蠻力的人多了去了,類同“庸人”,但是卻只因占了一條:老實忠心,便就“一步登天”,被視為心腹爪牙。等荀貞去到鄉里后,可想而知,他定會受到重用。
把錢從車上卸下,荀貞也不往舍院中搬,便就放在路邊,命許仲、陳褒、程偃分頭去把那夜殺過賊人的輕俠們都叫來,當場發放。
成堆成堆的錢堆在地上,沒一會兒就引來了許多的路人、里民圍觀。待輕俠們來到,每當一人領錢時,荀貞都會大聲把他的功勞講說一遍。圍觀諸人既是羨慕、又是佩服,不時地發出一陣陣喝彩之聲。
別的賞錢都好給,只“賊首王申”的賞錢沒法兒給,因為王申是中流矢而死,誰也不知道這支流矢到底是誰射出的。
最后由荀貞做主,他說道:“王申是渠率,渠率賞錢十萬。咱們合力生擒了三個賊人,賞錢共十五萬。我殺了一個賊人,賞錢五萬。加在一起總共三十萬。那夜馳援劉莊,雖然殺賊的是諸君,但各里里民聞召而起,飛奔馳援,也有功勞,不可不賞。以我之見,不如就把這三十萬錢賞給他們。你們以為如何?”
輕俠們早服氣了荀貞的仁義恩威,沒有一個提出異議的,都表示贊同,便有不同意的,也是為荀貞著想:“最后生擒的那三個賊人全賴荀君之計,我等并無出力,這十五萬賞錢該由荀君領取才是!荀君先已把縣君單獨賜下的五萬錢分與我輩,今又要把該領的二十萬錢讓給里民。……,這,這未免太不合適了。”
“若沒有諸君、里民相助,以我一人之力,斷不能捕斬群盜。今我被郡中遷為鄉薔夫,功已由我一人領,又怎能再厚顏取錢?”
圍觀的諸人、輕俠們聞言,皆贊嘆不已。
分完了購賞,荀貞手上還剩下了二十五個金餅,卻是因為領賞的諸人皆不肯按照“一金置換萬錢”的標準來拿錢。荀貞先后把該自家該拿的二十五萬錢盡數分掉,是何等的輕財重義?他們自然要報之以瓊瑤。況且,他們也都清楚,這多出來的錢明顯是縣令給荀貞的,自也不肯不識趣,每一個人都非常堅決,要求按市價頂錢。
荀貞固然“視錢財如糞土”,但是他即將升遷,以他在亭中的豪奢手段,去到鄉里后肯定會有很多需要用錢的地方,因此見這些人既然堅決要求,也就不再推讓。
分完賞錢后,輕俠、圍觀諸人陸續離去。
許仲、陳褒、程偃三人也殺的有賊人。許仲殺得最多,殺了兩個,陳褒、程偃各殺了一個,分別該拿賞錢十萬與五萬。他三人都想把錢交給荀貞,理由是:“君今就任鄉中,為百石吏,帶青紺綬,攜半通印,與斗食亭長不同,不可無漢官威儀。此些錢財,請君收納,以重聲威。”
荀貞怎么肯收?他正色說道:“君卿家有老母、幼弟,阿偃為我舍棄亭卒之職,今你二人即將要從我進鄉,家中不可不安置,你們的錢我不能收。阿褒,你家中也有老母,且你平素為人大方,也好結交豪桀,今初為求盜,用錢的地方不比我少。你的錢,我也不能收。”指了指由杜買和繁家兄弟捧著的三個漆盤,笑道,“今我去鄉中,有此二十五金,足夠使用了!”
——這二十五金都是他以前沒想到的,已經滿意了。
送錢來的那個縣吏沒走,一直在邊兒上待著看,此時開口說道:“幾萬、幾十萬的錢被你們彼此相讓,竟似毫不在乎。荀君,你今天讓我開眼了!……,好了,錢已分過。縣君讓我告訴你,拜爵還得多等幾天,等復查確定后,自會有人負責。君今高升鄉薔夫,這些小事就不必再管了!”
荀貞連聲道謝,親將他送走。
賞錢分過,爵位定下,郡中的任命文書也已拿到。荀貞與杜買辦了交接,當晚在舍中又住了最后一夜。第二天一早,等許仲從家中歸來,荀貞帶著他與程偃、小夏、小任等,離亭赴鄉。
馮鞏、大小蘇兄弟、江禽、高甲、高丙、史巨先等等諸人都來相送,諸里的里長、里父老,還有一部分里民也都來了,合在一起幾百人,送出界外方才停下。
荀貞與他們拱手相別,笑道:“日后咱們見面的時間還長,不須這般依依。江君、馮君、大蘇君、小蘇君、史君,你們若有閑暇,可一定要去鄉舍找我!……,還有你們,諸位里長,原師,若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盡管開口,不要客氣!……,杜君、黃公,你們也回去吧。依律令,亭長無故不得出界,杜君,你才剛任亭長,今天就觸犯了一條律法啊!”
眾人皆笑。在杜買、黃忠、諸里長、輕俠們的帶領下,數百人齊齊長揖行禮,說道:“荀君行矣,強飯勉之!今日別后,珍重自愛!”強飯,多吃飯。自愛,保重的意思。這都是送別時的祝愿語。荀貞回禮,說道:“亦愿諸君自愛,努力加餐飯!”
在諸人的目光中,在許仲、程偃等人的跟從下,他牽馬遠去。直到走出了很遠,回頭看時,還見有很多人留在原地,翹足目送,依依不舍地沒有散去。
程偃一手扶著放在馬上的行禮,一邊轉回頭,把視線從后邊收回,對荀貞說道:“荀君,真沒想到,竟有這么多人主動來給咱們送行。”——他的“請辭”很順利,報上去就被批準了。
小夏笑道:“那還不是因為荀君在任亭長時,對他們夠好么?遠近多少亭部,可除了荀君,還能有哪一個亭長在離任時能有這么大的陣仗,被這么多的里民相送?”——就食亭舍中的那幾個許仲的朋黨,大部分都因為各種原因不能跟著荀貞去鄉里,只有小夏和小任兩人隨從同行。
荀貞問許仲:“阿母都安置好了?幼節怎么樣?”
許仲答道:“阿母聞君升遷,非常歡喜。幼節越發勤勉,日夜苦讀不輟。家里都挺好的。”
“我昨夜本該也去家里看看,只是若咱倆一起,動靜未免太大,不得不作罷。等過些日子,在鄉里站住腳了,我看看能不能派人去把阿母和幼節接來同住。”
許仲本就寡言,經過了殺人、逃亡、毀容諸事后,越發惜字,平時侍從在荀貞的身邊,一天下來也說不了幾句話。荀貞有時都忍不住懷疑,這樣一個沉默無聲、不善言辭的人是怎么成為聲震周邊,成為游俠頭領的?難道只是憑借他的孝順,只是憑借他敢鬧市殺人、敢孤身一人夜闖亭舍的膽氣?
雖也聽人說過他如何的悍勇,但卻因沒有親眼見過,終是無法想象出來。這疑惑越來越深,直到經過了那夜殺賊后,荀貞才總算恍然大悟,明白了這個“悍勇”是什么意思,明白了許仲能將諸多輕俠盡皆折服的資本。
在荀貞認識的輕俠中,江禽“手搏第一”,高甲、高丙兄弟號稱“大戟強弩不能當”,大小蘇家亦各有長技,但在戰陣上卻無一人能與許仲相比。當許仲臨陣擊賊之時,實在悍勇無敵,別看他個頭不高,卻如一柄尖刀,凡其到處,賊寇無不敗退潰散。端得所向披靡。
那夜擊賊之所以能快速獲勝,首先之功在荀貞,一因他指揮得當,一因他驅馬當先,其次之功在許仲,若無他一直緊隨荀貞馬下,擺平了大部分的強賊,荀貞也“當先”不了太久。
聽了荀貞的話,許仲說道:“老母戀家,怕是不會愿意去鄉里居住。”
“到時候且看看,沒準兒能把阿母說服呢。”
程偃笑道:“荀君,別只顧說君卿,你也該回家看看了!從上次休沐至今,你有小半個月沒有回過家了。”
“我家中沒什么人,只有一個婢女而已,回不回去都一樣。”話雖如此說,但被程偃一提醒,荀貞還真是有點想家里的那個美婢唐兒了,他沉吟片刻,問道,“阿偃,你去過鄉中官寺,……,寺里的舍院大么?”
“咱們鄉是大鄉,轄內有四五千人口,官寺中屬吏不少,舍院挺大的。”
荀貞暗自思忖,想道:“若是舍院夠大,倒是不妨把唐兒接來。”想起唐兒做的雞頭米,不覺舌下生津,食指大動,再又想起唐兒別的種種妙處,又不覺口干舌燥,身下有另一物更是蠢蠢欲動。他強自按下綺思,把荒唐的心思拉回眼下,捂著嘴咳嗽了聲,又問程偃:“阿偃,這幾天我已問過你鄉中諸吏員的情況,你揀你熟悉的再與我說上一說。”
“鄉佐姓黃名香,年有四旬,被高素痛毆過,……。”
正說話間,諸人聽到一陣馬蹄聲響,回頭望去,見卻是文聘帶著三四騎疾馳過來。
“仲業,你怎來了?”
文聘翻身下馬,說道:“今君升遷,我怎能不來?只是沒想到你走得這么早,來晚了。”
“你從縣里趕過來,幾十里地。我昨天遣人給家中送信,不是說不必來送了么?”
“我今日來,可不是為送行而來。”
“那是為何?”
“是為荀君壯聲威而來!”
荀貞這才注意到,文聘與隨從他來的那幾個人都是披甲帶刀,不由莞爾一笑,笑道:“我是去上任,又不是去殺賊!”
“鄉人粗鄙,難識君子,非刀劍兵甲不能服之。荀君,前頭不遠就是鄉亭地界了,你請上馬,由我等護衛前行。”
文聘不由分說,招呼許仲、程偃,把荀貞扶上馬,又叫隨從讓出兩匹馬來,給許、程二人騎乘。接著,他親自在前開道,請許仲、程偃扈從荀貞兩側,余者有馬的騎馬,沒馬的徒步,或環擁,或殿后,八九個人如眾星捧月一般,前呼后擁地扈衛著荀貞馳向鄉亭。
在鄉亭的界口,早有一群人等候多時,擁彗相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