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沒能一天兩更,改得差不多了,九點加一更。
相比“繁陽亭”各里,高陽里十分整潔。
里中道路筆直,鋪著青石板。每天早晨,里監門都會掃一遍,很干凈,剛灑過水,青潤潤的。
巷子兩邊的屋宅粉墻朱瓦,“比戶相連,列巷而居”,排列得整整齊齊。
家家種的都有樹,或桑或榆,也有果樹,枝葉聳出墻外,遠望如冠蓋相連。每當起風的時候,枝葉颯颯,響聲相連,就像是誰在吹口哨似的,從里頭一直響到里尾。記得多年前,與荀攸一起隨荀衢讀書時,荀攸最喜歡這樣的聲響了,常在院中陶醉地閉目傾聽,并問荀衢:“仲父,這就是嚴子所謂的‘天籟’么?”
嚴子即莊子。光武帝的兒子明帝名叫“劉莊”,為避他的諱,所以改稱“莊子”為“嚴子”,“莊”、“嚴”意思相近。所謂“為尊者諱”,改名的不止莊子,荀氏乃戰國荀卿之后,前漢宣帝名叫劉詢,同樣為避劉詢的諱,荀卿也被改稱“孫卿”。“荀”、“孫”,古音相通。
荀貞自穿越之后就在本里居住,住了很多年了,今從繁陽亭歸來,走在巷中,所觀所見,盡皆熟悉之極的人、物,隱約間有一種“回到了家中”的感覺。
“前世的家已回不去了,這里可不就是我的家么?”
高陽里中三姓,荀氏不必說,都是荀貞的族人。鄧、胡兩姓,久與荀氏伴住,也全都認識荀貞。走在街上,不時碰見有人從院中出來,或從里外回來,一路上說話不斷。
有知他去繁陽任職的,見他衣冠整齊地回來,免不了問一句:“荀君,在繁陽亭過得怎樣?”
有叫他“荀君”的,也有稱呼他“四郎”或“阿叔”的,前者為外姓,后者是族人。荀貞兄弟四人,按照“元、亨、利、貞”的排行,他排行第四。上邊三個兄長沒長大便都夭折了。
碰上稱呼他“荀君”的,荀貞便帶著微笑回答:“還不錯。”碰上本族中人,他就停下腳,與對方多說幾句。
他放著荀氏的出身,寧為亭長、不為縣吏,族中很多人都不理解,有不少在背后說怪話的,但畢竟是本家人,最重要的他自小師從荀衢,故此,就算有族人認為他胸無大志,看不起他的,瞧在荀衢的面子上,還不致當面口出惡言,場面上的應酬都很客氣。
——荀衢的父親荀曇是荀淑的親侄子,做過廣陵太守,其從叔荀昱名列“八俊”,與李膺、杜密等其名,亦做過國相、太守。他們這一脈的名望在荀氏本族中是僅次荀淑、八龍一脈的。這其實從荀氏如今最為出名的兩個后輩就可以看出,十來歲被南陽名士何顒稱贊有“王佐之才”的荀彧是荀淑之孫,十三歲即能“洞察其奸”為鄉人稱贊的荀攸則是荀曇之孫。
高陽里中住戶上百,荀氏多住在里西。
荀貞從東門進來,一路上不斷與人說話,又經過里中二門、三門,慢慢地穿過了半個里,到了自家院外。
他家的宅院不大,前后兩進。院門沒鎖,他推開門,牽馬步入。
雖然幾天沒回來,但院子里挺干凈。前院東邊是個堂宇,寬闊敞亮,用來會客的。西邊是馬廄、雞塒。臨著西邊的墻開墾出了一小片的菜地,用土壟分成了幾塊,種的有小白菜、韭菜等物。小白菜離發芽還早,韭菜的長勢很好,綠油油的,甚是喜人。
一個三十多歲的婦人從后院出來,驚喜地說道:“呀,少君回來了!”
她是荀貞家的婢女,姓唐,單名一個“兒”字。
荀貞家不算很富,但他的祖父在郡中任過職,他的父親又顧家,善治家業,兩代下來,也積蓄了一些家資,是個中人之家。城外有田地數百畝,家中有婢女一人。
本來還有兩個用來耕田的大奴。荀貞“父母”亡故時,荀貞年紀尚小,族中的長輩一來擔憂奴強欺主,二來他的“父母”相繼亡故,喪葬這一塊兒的費用開支不小,便代為做主,將那兩個大奴賣掉了,賣得的錢盡數貼補喪葬,而把田地暫交給族中代管。
去年,他加冠成人,族中把田地還給了他,但他的心思不在這上邊,無心打理,便以專心學業為由,干脆轉托給了荀衢。
荀衢是他的族兄,又是他的老師,并且和荀淑一脈的有些清貧不同,其家中更有良田千畝,不會占他的便宜。當時就說好,半點費用不收他的,只幫他將田地代租給自家的徒附、賓客,等到收獲時,扣除徒附、賓客該得的,剩下的有多少便給他多少。
看到唐兒出來迎接,荀貞笑著答道:“是啊,回來了。”
他一面說,一面將坐騎牽入馬廄,見槽中空空如也,說道:“跑了幾十里路,馬兒也累了。阿兒,弄些飼料喂喂它。”馬身上的汗水未干,濕漉漉的,他抹了一把,隨手在柱子上擦干,又道,“天涼,把馬身上也擦一擦。明兒還得靠它走,不能叫病了!”
“明兒就回?”
唐兒原為吳郡海鹽人,因家中破產,婚后沒兩年就被丈夫賣掉了,輾轉多家,十幾年前被荀家買入,雖在中原已久,但還帶著江南口音,軟綿綿的。荀貞聽慣了北音,挺喜歡聽她說話的,覺得別有風情,答道:“亭長雖小,也不自由。休沐只有一天,今晚在家過個夜,明兒一早就走。”
“在家好好的,少君,你說你非去當個亭長做什么?賤婢覺得荀公說得挺對的,就算少主你想出仕,也沒必要跑幾十里地,去那什么繁陽當亭長呀?在縣中做個文吏不也是挺好的么?雖說也不能常住家中,需在縣舍住宿,但至少離家近,回來方便,不用這么辛苦。”
唐兒被賣到荀家時才二十來歲,而荀貞那會兒還不到十歲,雖說是婢女,實際如姐,特別荀貞的“父母”亡故后,家中一切雜務多是由她操辦,荀貞可以說是由她“照顧”長大。兩人相伴,如姐弟生活,彼此熟悉,說起話來并不拘束。
“縣中為吏縱有千般好處,在我眼中,不如當個亭長自由自在。”
唐兒從院門后捧出飼料,鋪陳入馬槽中,喂馬兒吃。馬兒餓壞了,連吃帶嚼,甚是快意,不時還甩甩尾巴,昂昂腦袋。見她顧不上,荀貞索性自去堂中尋了塊破布,給馬兒擦汗。
唐兒一把奪過來,嗔怪道:“少君什么樣的人?怎能干這樣的粗活!”
唐兒盡管不識字,鄉野出身,但身處荀氏這樣的名門,來往無白丁,交接盡名士,郡守、縣君也都對他們敬重有加,尤其本縣的縣君,時不時地就會親自來里中拜訪,耳聞目睹之下,朝夕受到熏陶,很為荀貞驕傲,覺得他天生就應該是一個了不起的人,家中的事兒從沒讓他下過手。
荀貞調笑說道:“這樣的粗活,我在家中可以不做,但繁陽亭里沒有你,我一樣要做的啊!”
“胡說!阿兒雖是個婦人、婢女,沒甚見識,也知道亭中自有亭父、亭卒。洗馬喂料、開閉打掃的粗活,怎么也輪不到少君去做!”
荀家的馬廄不大,和繁陽亭相仿,只能放下兩匹馬。
唐兒將抹布奪走,一會兒照料馬兒吃食,一會兒給馬兒擦汗,身影轉來轉去,把馬廄占了一大半。荀貞既爭不過她,袖手在邊,又無事可做,便說道:“我剛在巷里碰見了幾個族人。幾天沒回來,回來一趟,不能不去拜見一下族中長輩。阿兒,你且忙著,我去他們家中看看。”
“這才辰時剛過,你肯定早上沒吃飯就回來了,就算去拜見長輩,也不用匆匆忙忙。等賤婢給你做點飯,吃了再去!……,也不知道亭舍的飯食怎樣,一群男子做飯,想來定是沒有滋味,難以下咽。”唐兒觀察荀貞的臉,心疼地說道,“看看你,臉都瘦了。還變黑了。”
“幾天而已,即便要黑、即便要瘦也沒可能這么快罷?”
荀貞哈哈大笑,卻不肯等,往水井邊用木桶取了些水出來,洗了洗臉,抹干凈了,又將幘巾、衣服整理好,說道:“飯什么時候都能吃,拜見長輩卻不能失禮,越早越好。……,阿兒,你真別說,在亭里這幾天,我還真挺想你做的雞頭米。你先做著,等我回來吃。”
唐兒占著手,拉不住他,眼睜睜看他推門出去,在馬廄邊跺了下腳,像是責怪又像是埋怨似的嘟噥道:“自那年感染風寒好了后,少君就像換了個人似的,像是對什么都滿不在乎,把田地都托給了荀公!又像自有主意,現在又非去當個亭長!總之,再也沒有以前的可愛。”
記得她才來荀家時,荀貞粉雕玉琢,可愛之極,像極了她未出嫁時家中的幼弟。第一眼,她就喜歡上了他。在荀貞的父母亡故后,她更是一顆心全放在了他的身上,既把他當弟弟照顧,又把他當少主奉侍。而如今,一晃眼,十幾年過去了。當年的童子已經長大成人,長成了一個弱冠青年。
她丟掉抹布,不知不覺地來到門邊,往巷中看去,尋找荀貞的身影,正看見他站在不遠處的一處宅子前敲門。
荀家子弟多美姿容,荀貞雖不及荀彧、荀悅貌美文秀,但也是一個美男子,且因知亂世將近,所以自少習武,不似只知埋頭書卷的腐儒那樣弱不禁風,身高腿長,體態勻稱,此時穿著黑色的袍服,頷下短須,除了腰間長刀,再無別的飾物,周身上下清清爽爽,看起來英姿颯爽。
她不知想起了什么,倚著門扉,臉頰泛起一抹紅暈,想道:“雖不及以前可愛,但長大卻也有長大的好處呢。”
1,荀攸洞察其奸:“攸少孤。及曇卒,故吏張權求守曇墓。攸年十三,疑之,謂叔父衢曰:‘此吏有非常之色,殆將有奸!’衢寤,乃推問,果殺人亡命。由是異之”。
2,唐兒:漢代,女子起男名的現象是比較普遍的,如衛子夫,又如東漢順帝的乳母王男,又如東漢桓帝的皇后鄧猛女,雖以女名,中間卻加了個猛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