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貞溫和地說道:“伯符,你先起來再說話。”
孫策卻不肯起身,依然伏拜地上,說道:“明公,殺父之仇不共戴天,此前我已經數次向明公請求進討呂布,為我父報仇,然而因為討伐袁術乃是大局,為不使明公的離間之策失效,我於是乃聽從明公之令。卻現下宛縣已破,袁術已死,呂布已然成甕中之鱉,今如討之易如反掌,因我敢請明公允我往討之,為我父報仇雪恨!”
說到后來,孫策已是語帶哽咽,滿臉淚水,說著,他叩頭在地,把地板磕得通通直響。
沒有聽到荀貞的答話,孫策聽到腳步聲從主位響起,漸漸到了他的身邊,緊接,著一雙溫暖而有力的手臂,握住了他的胳膊,將他攙扶而起,——扶他起來的正是荀貞。
荀貞拍了拍孫策的胳膊,帶他到席前,叫他坐下,然后,荀貞自己沒有再回主座落座,而是負手在堂中踱步,與孫策說道:“伯符,我與汝父情同兄弟,我以前也對你說過,他不幸為呂布所害,仇,非但是你想報,我也一定是要為文臺報的,但有個問題你想過沒有?”
“敢問明公,什么問題?”
荀貞說道:“誠如你之所言,宛縣已破、袁術已死,呂布現已為甕中之鱉,若你我麾兵攻之,擒殺他如反掌之易,可是,殺呂布易,卻殺掉他之后,平春等四縣如何處置?”
“明公此話何意?”
荀貞說道:“平春四縣屬江夏郡,是江夏郡的轄縣,滅掉呂布以后,伯符,你說你我是在這四縣駐兵的好,還是不駐兵的好?”
“若呂布是為我軍所滅的話,那么既然消滅他的是我軍,則滅掉呂布以后,這四縣明公當然是可以留駐兵馬的。”
荀貞點了點頭,說道:“不錯,我固是可以留駐兵馬,然江夏太守黃祖其人,你了解他么?”
孫策與黃祖并不熟,他遲疑了下,說道:“只聞他是出自江夏黃氏,其人頗有兵略,有人望,其余的就不太清楚了。”
“除了你說的這些以外,伯符,還有一點,便是此人生性剛強。”
孫策聽到此處,已然猜出了荀貞的意思,問道:“明公莫不是擔憂若留兵駐於平春四縣的話,黃祖也許會發兵來奪?”
荀貞說道:“他倒也不一定會直接遣兵來攻,但能肯定的是,他必然是不肯情愿把此四縣拱手讓給你我的,……伯符,此四縣對於江夏郡的重要性,不用我講,你也很清楚。”
江夏和汝南兩郡交界的地帶是山區,平春四縣,除掉平春以外,其余三縣正處在這片山區之中。換言之,這幾個縣實乃是江夏北部防范汝南郡南下入侵的關鍵所在。
這幾個縣如為江夏郡所有,那么靠著山區的屏障,江夏郡的腹地就會比較安全,可如果這幾個縣被汝南郡得到的話,那么就等同於江夏郡向汝南郡打開了大門,由此四縣出兵,汝南的兵馬可以暢通無阻,一路打到江夏郡的腹地、南部。
——現在呂布只是占據了這四個縣,黃祖就因為此四縣與江夏腹地間無險可守,而不得不處於十分被動的境地,試想之,若是這四個縣換落到汝南郡的手中,孫策、荀貞的后續援兵可是遠非呂布可比的,那甚至是源源不絕,則江夏郡還如何來守?
因此,這種情況下,只怕不管是誰來做這個江夏太守,都不會肯將此四縣讓給汝南,而都一定會千方百計,把此四縣拿到自己手中,才會安心。
對於這些,的確不用荀貞說,孫策也都知道。
他說道:“此四縣系江夏北部之屏藩,對江夏郡言之,地位十分重要。”
“正是,伯符,此四縣既然對江夏郡這般重要,黃祖又生性剛強,不是個肯退讓的,則以我料之,他即便懼你我兵強,應該不會直接遣兵來搶,可他是出自江夏黃氏,在江夏的聲望很高,卻他也一定會想盡其它的各種辦法,來搞得此四縣雞犬不寧。”
“別的各種辦法?”
荀貞說道:“比如說,他挑動此四縣的豪強,對抗朝廷任命的本縣長吏,又比如說,或者干脆勾連山賊,掀起此縣之內亂,……伯符,若出現這類情形,你說該何以應對?”
“黃祖若敢挑動內亂,策愿引兵,為明公鎮壓!”
荀貞踱步到堂門口,往堂外的天空眺望了兩眼,轉過身來,笑著向孫策搖了搖頭,說道:“伯符,不是什么事情,都能一殺了之的。只以兵威,是難以得到士心、民心的。相反,殺戮過盛,反而有可能會導致你我在荊州的名聲大壞,將不利於日后。”
“那以明公高見,該怎么辦?”
荀貞說道:“我與奉孝討論過這件事,不外乎兩策。”
“敢問明公,哪兩策?”
荀貞說道:“一策是,找個機會,另授它人來做江夏太守,另一策是……”荀貞回到案邊,從案上的匣子里翻出了兩封書信,到孫策所坐席前,把這兩封信遞給他,說道,“你看看。”
孫策趕忙起身,恭恭敬敬地把這兩封書信接住,先將一封放到案上,把另一封打開,三眼并作兩眼,將之看完,目光落到這封信的署名上,是宋憲;將這封信放下,拿起另一封來看,仍是一目十行,看過內容,這封信的末尾落的名字,是魏續。
兩封書信看完,孫策又疑又喜,看向荀貞,說道:“明公,這是?”
荀貞說道:“前些時,呂布不是給我來了封書信么?他那封書信來后不久,我就接到了宋憲和魏續的這兩封求降書信。伯符,我和奉孝商討出來的這另一策,便是接受宋憲、魏續的求降,然后待安定下汝南后,攻呂布之時,以宋憲、魏續響應於內,這樣,就既能為文臺報仇,且得了此四縣后,完全可以留宋憲、魏續守之,亦即,這四個縣還能落到你我的掌控之中。”
孫策聽到這里,又有些不明白了,他說道:“可是明公,如果按明公所說,黃祖是一定要把這幾個縣拿到手里的話,那么就算是換了讓宋憲、魏續他們留駐此四縣,結果不還是一樣,黃祖他仍然會謀圖此四縣么?”
荀貞頷首說道:“不錯,黃祖他一定還會謀取這四縣,但把宋憲、魏續留駐在此四縣,卻與你我留兵屯駐是不同的。”
“不同的?”
荀貞回到主位坐下,撫頷下短髭,微笑說道:“對,不同的。伯符,你想一想。”
孫策仔細地想了會兒,大概的想明白了,說道:“是了,如果是讓宋憲、魏續留駐在此四縣的話,明公就相當於是置身事外,相對來講,便占據了主動;而如是我軍留駐,就是置身其內,一旦有事,就會陷入被動。”
荀貞輕輕的拍了一下案幾,笑道:“不錯,正是如此。”
換以宋憲、魏續留駐平春四縣的話,如果平春四縣出現什么問題,荀貞因“置身事外”之故,在對策的選擇上,便會有很大的轉圜空間,他可做和事老,也可派兵干涉。這樣,不但達到了控制此四縣,隨時可以從這四個縣南取江夏全郡,以威脅襄陽側翼之目的,并且同時,還不會導致江夏、乃至荊州士民對荀貞的抵觸和反抗,再一個,也方便荀貞處理與劉表的關系。
荀貞問孫策,說道:“伯符,你覺得此策何如?”
“明公此策其妙,策佩服至極。”
荀貞說道:“伯符,你若以為此策可用,那攻平春此事,就不妨暫緩一下。我已給宋憲、魏續去了回書,等納降他倆的這件事定下,及南陽大致撫定之后,你再攻平春不遲,如何?”
孫策再次伏拜在地,說道:“明公此策若能得用,則不但策之父仇可報,且還能解決平春四縣之駐兵問題,策自當從明公之令。”
從荀貞營中出來,回到自己營里,孫策剛入帳內,程普等將就聞訊先后趕來。
程普問孫策,說道:“明公,車騎怎么說的?”
“討呂布此事,車騎已經允許,然我等先據平春四縣,隨后以此東取揚州的這個打算,卻怕是行不得了。”
程普問道:“明公此話何意?為何行不得了?討滅呂布以后,四縣為我軍所有,我軍不就隨時可以東取揚州了么?”
孫策於是把荀貞對他講的宋憲、魏續求降,荀貞準備等到滅掉呂布后,留宋憲、魏續等駐守平春四縣這件事,與程普等將原原本本說了一遍。
程普等人聽完,面面相覷。
過了好一會兒,程普說道:“不意竟出此變故!明公,那可該如何是好?”
殺掉呂布,為孫堅報仇很重要,趁消滅呂布的機會,把平春四縣控在手中,以為將來,等時機到來后,東取揚州做個提前之準備也很重要。
甚至,后一件事,比前一件事重要。因為后一件事關系到了包括孫策在內的他們所有人的前途、出路。可現在卻后一件事出現了變故,眼看是沒法達成了,這的確是一個很大的麻煩。
孫策就此,也是對策。
眾人在帳中,你看我,我看你,齊齊發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