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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趙子曰
類別:歷史軍事
定下了軍資供給、役夫征用和兵馬調動,以及遣間入魯、兗諸事之后,就只等孫堅請徐州出兵的州檄送到了,戲志才等人各歸本署,遣吏用掾,著手落實各自負責的事項。
荀貞獨自留在堂上,命人展開地圖,細看魯國、任城等郡的地理形勢,想及孫堅將要攻陳、梁二國,又看了看陳國和梁國的形勢,看到陳國時,突然想起一人,卻便是陳國相駱俊。
荀貞早年從皇甫嵩討豫州黃巾時過境陳國,駱俊遠迎勞軍,荀貞與他有過一面之緣,對此人的印象很深刻;黃巾起於八州,百萬之眾,橫卷東西,北地的郡縣泰半因之殘破,而荀貞在陳國境內卻看到了一片欣欣向榮的太平景象,民樂於安,當時所睹之景亦令他贊嘆難忘。
想及此人,又想到此人的籍貫是會稽,家在江東,荀貞不覺就心中一動。
以孫堅的知兵敢戰,劉寵有再多的弩,駱俊再得國人擁戴,就算是再加上梁國、陳留的援兵,也必非孫堅敵手,陳國肯定是保不住的,那么待國破之時,能否請駱俊來徐?
想到這里,荀貞搖了搖頭,心道:“我與文臺之誼,天下皆知。陳國如破,駱俊必不會應我之辟。”又想道,“便是不應我辟,我給文臺去封信,請他在打下陳國后,對劉寵和駱俊待之以禮,最好遣人把駱俊送回會稽鄉中,卻或也能由此而與駱俊結一段善緣,許能用之以后。”
寫封信不費什么勁,如真能因此而與駱俊結下一段善緣,日后若是可以用上的話,卻是賺了不少,并則今日程嘉歸來,隨行帶了孫堅的回贈,也需要給孫堅去封信表示收到。
當下,荀貞想到就做,因是給孫堅的私書信,故而沒叫陳儀過來,自提筆思酌寫就。
寫道:“三月二十九日,貞白:文臺無恙?竟十日無卿信,是卿未書,抑或道亡?程嘉歸,視卿贈物,琳瑯滿目,阿左極喜響球,短匕,季夏之愛也。卿前信言:‘汝南郡縣仍通二袁,思擇三兩誅之’,貞信答之,以為不可,反復思量,仍持此意。豪強之屬,除可得實,名士州望,戮將失德。嘉述卿將攻陳梁。名將在豫,二國款曲陳留,心向遠冀,非智實愚,值公孫南噬,本初不得旁顧,擊所固宜,除免后患,唯彈丸之域,不足揚將軍威名,陳相駱俊,吾昔嘗見,智識雖短,能撫民,陳人以駱名子,禮遣還鄉,必可展州牧仁德。近常念昔長沙之游,馳獵山野,清觴流歡,快意難忘,董卓雖西,暴於朝,關東互攻,功未可期,貞不才也,與卿披艱掃穢,共扶王室。《孫子》手注,策如有疑,可書來我知,細以答。貞白。”
“響球”,是時下兒童的一種玩具,與后世給嬰孩玩用的聲響類玩具形制類似,都是在一個球體里邊放些彈丸,搖動時沙沙作響,可鍛煉嬰兒的視力和聽力。
“竟十日無卿信”,這個“信”指的不是書信,當下書與信的意思是不同的,書就是書信,而信則是“信使”之意,指的是送信的人,荀貞和孫堅書信不斷,多時三五天便能收到對方的一封信,少時也旬日可得一信,從上次收到孫堅的信到現在為止已有十來天了,所以荀貞說:竟十天不見你的信使來了。
“豪強之屬,除可得實,名士州望,戮將失德”,荀貞知道孫堅輕脫,對士人不夠尊重,他昔年起兵討董,從長沙到南陽,先逼死荊州刺史王睿,再殺掉南陽太守張咨,此二人皆為名士,而被他逼、殺如狗,為了防止他在豫州還這么干,荀貞每次給他去信,都會勸他屈己下士,特別在他上封信里見他流露出了想殺掉幾個和二袁通訊的汝南名士的意思,更是不得不勸,上封給他的回信里,荀貞已經勸過他了,只怕他不聽,所以這次去信仍然繼續勸,真要想殺,與其屠戮名士,使郡縣離心,不如殺幾個豪強,還能得到點財貨的實惠。
“陳人以駱名子”,這說的是因為駱俊的一項德政而使陳國如今風行的一種現象。
荀貞此前為增加徐州人口而定下的幾條政策中,有一條是遵循前代舊律,只要有百姓懷孕,即令郡縣送以米肉,以增加孕婦和胎兒的營養,駱俊和荀貞一樣,也考慮到了戰亂中的人口減少問題,為保證人口數量,他在陳國也是鼓勵生育,不過可能是因現下難產、嬰兒夭折的比例較高之故,所以他不是在孕婦懷胎時,而是在國人順利生下孩子后,不管是男是女,再送上一份米和肉,因此之故,陳國人感其恩德,很多人就以駱俊的姓來給生下來的兒女命名。
信函寫成,荀貞將之封好,喚堂外的小吏進來,命信使即刻給孫堅送去。
等小吏拿著信出去,荀貞低下頭,手按地圖,繼續看察地形。
看未多時,聽見堂外有人說道:“媒氏歸來,明公還不相迎?”
荀貞抬頭看去,見堂門口立了一人,正是姚昇,遂掩了地圖,笑迎說道:“叔潛回來了?”
姚昇除去鞋履,步入堂中,下揖行禮,說道:“幸不辱命。”
“噢?有吳郡右姓允婚了么?”
“四姓雖暫無人應答,余族卻有允者。”
吳郡的士族里除了“顧陸朱張”這四姓之外,別的大姓也有不少,聽得四姓里邊無人允婚,而別的大姓里有答允的,荀貞雖略感不足,卻也沒有太過失望之意。
吳郡的士族不能和關東、關中、蜀地的冠姓相比,卻也頗有世宦高位,族脈遠長的,如顧陸朱張,又如沈、應、徐、皋,等等,除了少數是近代才遷入吳郡的,多為世居吳地之民,代有名宦,彼等各族既是姓右江東,又多歷代高官,再加上吳郡地處江表,風氣偏向保守,因而雖然四姓皆未允婚,只有其余的兩個大族同意了聯姻,可也不算太低於荀貞的期望。
吳地士人的鄉土意識比關東等地士人更重。
首先表現在學術上,今之關東等地,古文經已有取代今文經之勢,而吳地卻還是以今文經為主,古文經的家法師法不固定,且五經皆習,但今文經重家法師法,并嚴格制約專治一經。吳地的士族通常是家學世傳,如會稽虞氏,到今之虞氏這一代已是五世治《易》。
其次表現在治史上,當下最早的兩部地方史志書就是吳人所著的《越絕書》和《吳越春秋》。
再次就是表現在婚姻上,吳地士人以本地聯姻為主,關東、關中等地的士族雖也多是本地聯姻,比如鐘繇家,和同郡的李膺家接連兩代聯姻,但因與外地士人交往頻繁,并且歷代出仕朝中的士族多,所以和外州聯姻的也有不少,荀氏就和荊州的南陽陰氏有聯姻。
吳人鄉土意識重的根本原因在吳人與外地的聯系太少。
西有江水為阻,與外界來往不便,吳人出游者少,主動與外地聯系的不多。
吳地開發較晚,經濟落后,人口少,“蠻夷”眾多,揚州八十余縣,設令者只有南昌和吳,余皆為長,會稽一郡在析出了吳郡后,轄地仍比徐州還要大,可置縣不過十余,其南部至今時有諸越作亂,因此,北士向以江東為“卑薄之域”,認為“英才大賢不出其土”。固然,江東今之經濟、戶數與往昔相比已是有了長足的進步,可北人的觀念未變,蔡邕避難到吳,被稱為“遠跡吳會”,遠者,遠離中心之意,可見北人之輕視吳地,故關東士人又少有人至。
南北風俗不同,是以北人多仕北國,南人多仕南土,江東士人出仕多在揚州,稍遠點,也至多是如廣陵這樣的近地,比如現下會稽周昕為丹陽太守,吳郡陸康為廬江太守,吳郡太守盛憲是會稽人,早前的丹陽人陶謙為徐州刺史,俱皆是任不遠本地。
本地人出去得少,外地人來得也少,而出仕為官者又多在揚州本地打轉,幾個緣故合在一起,吳地士人的鄉土意識想不重也是不可能的了。
除了鄉土意識重,江東三郡現下還算安穩,荀貞掌了徐州,下一步會干什么?吳郡士人必有猜測,四姓等不肯允婚,或亦有不想在時局開朗之前就被荀貞拖入關東亂戰中去的緣故。
荀貞問道:“允婚者何姓?”
“錢塘全氏,永安沈氏。”
聽了是者二族,荀貞原先的略感不足更是所剩無幾了,頗為喜悅,因此二族雖不及四姓,卻也相差不遠。
“錢塘全氏,許的何女?”
姚昇說道:“全柔的從妹。”
全氏族中這一代中最有名的當屬全柔了,此人早年被舉孝廉,數遷,補書郎右丞,逢董卓亂政,遂棄官歸鄉,州辟他為別駕從事,后被朝中授為會稽東部都尉。
荀貞點了點頭,又問道:“沈氏所許何女?”
“仲則之妹。”
“仲則?可是沈儀么?”
“正是。”
沈氏的族姓與全氏相當,其先本非江東土著,前漢時遷居九江,已是顯宦,族中有官居驃騎將軍者,入到本朝,有名沈戎者,被光武封為海昏縣侯,辭不受,又舉族徙至會稽,遂世居至今,順帝時,分會稽為吳郡,其鄉被撥歸吳管,因又從會稽人變成了吳郡人。
沈戎遷到會稽后,其族裔與會稽和后來吳郡的名族通婚不斷,如沈儀的祖父沈鸞,本身是陸稠的外甥,又娶了陸稠的女兒,而沈儀的外祖則是盛憲。
荀貞喜道:“我聞沈仲則守道不移,不妄交納,今卻將妹許給了我族中的弟子!”
姚昇笑而不語。
姚昇是不好直說,以沈儀的性格,本是不愿意允婚的,但姚昇為荀氏子弟求婦的事情被盛憲知道了后,盛憲不知是出於什么考慮,插手其中,這才有了沈儀許妹之事。
荀貞又說道:“雖只得二姓女,然出自全、沈,必佳女也,足可配我家弟子了。”
吳郡士族頗多,按理說,以荀貞現下的權勢、名望,就算吳郡的士人再保守,再有鄉土意識,也應是不該只有全、沈兩家許婚的,事實上,姚昇到吳郡后,本來也的確是有好幾個大姓都有意應允的,可之所以后來除了全、沈,其它的都不再提許婚之事,乃是因為一件事。
只是這件事,姚昇也沒辦法對荀貞明言。
這件事是:在姚昇為荀氏子弟求婦的消息傳開后,吳郡中的清議者發表議論,說:“公明不娶,二龍應之,司空違命,公沙割席,廣陵攻州,無詔非義,盛名之下,乃有虛士”。
“廣陵攻州,無詔非義”說的自是荀貞,說他沒有詔令,以郡攻州,是不忠不義。
“司空違命,公沙割席”說的是荀爽,北海有望族公沙氏,荀爽與其族中一名叫公沙孚的友善,兩人年輕時相約,出不得事貴勢,后來荀爽被董卓強征,九十三日而為司空,公沙孚認為荀爽違命,便在其后的一次見面時,與荀爽割席而坐,不肯與之共席。
“公明不娶,二龍應之”說的是桓帝末年,中常侍唐衡想把女兒嫁給汝南傅公明,公明拒之,唐衡轉把女兒許給荀彧,荀緄同意了,荀緄是荀氏八龍中的二龍,是以說“二龍應之”,這是在嘲諷荀緄沒有清直的剛正氣。
六句議論,兩句諷刺荀緄,兩句暗指荀爽趨炎附勢,兩句抨擊荀貞,雖是只有僅僅二十四個字,卻是接連貶低了荀氏兩代人,貶低的還是這兩代人中最出色者。
發此議論的吳人,不排除其中確是有生性高潔,是在真心批評荀爽和荀貞的,但其中卻也一定有不少是想趁此機會,通過貶低荀氏這個關東右族,從而來抬高江東吳士聲價的。
由是之故,姚昇此次回吳郡,只給軍中的諸荀說成了兩門婚事。
吳人的這幾句議論,不但說了荀貞,還說了荀爽和荀緄,既是為荀貞的尊者諱,也是擔憂荀貞聞此會勃然大怒,日后真要兵入吳地時,恐會有害於吳之士人,所以,這件事姚昇不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