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嫣望著岳肅,這才兩年不見,她突然覺得岳肅比兩年前老了許多。鬢角已然斑白,臉上也生出這個年紀不該有的皺紋,雖然說岳大人還是以前那樣剛正的面容,但從那風削的臉上,張嫣不難發現,岳肅比以前多了絲凄涼,也多了絲剛毅。
“沒想到,只兩年時間,岳肅竟然老了這么多……”張嫣的眼角不由得流下一滴淚水,她也不知自己為何落淚,原本想好的那些鼓勵、安慰的說辭,竟然一時間都忘卻了。
御書房內,此刻鴉雀無聲,小皇帝不知道下面該怎么說,張嫣只望著岳肅,忘記了說辭,而岳大人則是看著上面的皇帝,從小皇帝的身上,他依稀看到朱木匠的影子。“陛下,臣回來了,還請您放心,臣絕不會有負所托,定然中興大明!”岳肅在心中默默地念叨著。
過了半晌,張嫣才察覺自己有些失態,換了副微笑的面容,說道:“岳卿家,你回來了。”
“臣回來了。”岳肅說道。
“回來就好……”這本不是張嫣先前想好的說辭,但此時此刻,似乎對岳肅產生了一股愧疚之情,不知該怎么和眼前的人說話了。
“多謝皇上和太后牽掛。臣這兩年有負先帝厚望,至令流寇肆虐,韃子滋擾京師,令皇上和太后受驚,臣實在有愧!”說著,岳肅再次屈膝跪了下去。這一跪,不是跪上面的皇帝和太后,而是跪死去的知己。
“岳卿……”看到岳肅跪倒,張嫣急忙站了起來,緊走兩步,想要上前攙扶。好在她反應的快,也就只走了兩步,便停了下來,跟著,就站在原地,再沒有移動。她明白,現在不管是向前,還是向后,都有些不成體統。
要知道,皇上去扶,那還好說,可太后娘娘,怎么能去扶一個大臣。但已經離座而起,想回去,也不太好看。張嫣眼珠一轉,隨即大聲喊道:“你們都愣著干什么,還不快扶岳大人起來。”
“是、是……”一邊的小太監趕緊上前將岳肅扶起來。椅子早就搬過來了,可岳肅壓根沒有坐的意思,當時小太監還是將岳肅扶到意思前就坐。
岳肅坐下來,張嫣這才用一副隨意的姿態,走回原處坐下。
“多謝皇上,多謝太后。”岳肅坐到椅子上說道。
“岳卿說的哪里話,應是我母子多謝大人才是。大人為國鞠躬盡瘁,兩鬢都以斑白,先平斬龍幫逆賊,后誅流寇匪首,如此功績,放眼天下,無人能及。倘大人能在京師,區區韃虜,焉敢在北京城下肆無忌憚。”張嫣感慨地說道。
“這些都是為人臣子應該做的,韃虜肆虐京師,已然令臣羞愧于地,焉敢居功。臣既然回京,定然不負先帝和陛下所望,中興大明,平定遼東,使海內升平,陛下高枕無憂。”岳肅發自肺腑地說道。
“先帝和陛下都相信愛卿一定能夠坐下。對了愛卿,回來之后還沒用飯吧,哀家還記得,當年先帝與卿家一起用膳時的情景。不如今天,就在宮里面吃吧。”張嫣真誠地說道。她這番話可不是做作,因為此刻,她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丈夫。
作為皇帝,朱木匠也有許多后宮佳麗,當時他唯獨寵愛張嫣。這一點,張嫣自是再清楚不過。丈夫除了喜歡做木工,剩下來的時間,大多都在自己這里。
“臣……”岳肅有心推辭,卻不知該如何推辭。現在的他,也不由得想起當年和朱由校一起吃飯的情景,君臣二人,不分彼此,有說有笑,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可留自己吃飯的人,畢竟不是朱木匠,太后留自己吃飯,這等事,好說不好聽呀。
正好在這時,上面的朱慈焴也說道:“是呀,岳太保,您就留下一起用膳吧。聽母后說,岳太保很會講故事,當年就給父皇講了許多有道理的故事,而且很是動人,朕也想聽岳太保講故事,最好講一些關于我父皇的故事。”
他的聲音很是稚嫩,但卻充滿了真誠,讓岳肅無法拒絕。岳肅連忙站起身來,躬身說道:“臣遵旨……”
“岳太保,那咱們這就一起用膳。”朱慈焴說著,站了起來,蹦蹦跳跳地來到岳肅身前,一把拉住岳肅的手,然后回頭沖著張嫣說道:“母后,咱們去哪里用膳呀?”
張嫣聽了這話,順口答道:“養心殿吧。”
養心殿!那是岳肅和朱由校一貫見面的地方,也是二人建立友誼的地方,二人在那里一起吃飯,一起做木工,一起談天說地,一談研究國事。可以說,那里是岳肅最為熟悉的地方。還記得在那里,朱由校拉住自己的手,也拉住眼前這個孩子的手,將兩個人的手攥在一起,將整個江山托付給自己。
岳肅落淚了,看著眼前的孩子,想起朱由校托孤時的場景,岳肅忍不住了,淚水奪眶而出。岳肅很少流淚,但今天他真的無法克制自己。
一切都好像做夢一樣,岳肅都不知自己是怎么來到養心殿的。而眼前的養心殿,就和當年的養心殿一模一樣。里面擺放著各種模型,這都是當年朱由校親手做的,里面還有各種做木工的家什。這是做夢嗎?
突然間,岳肅仿佛聽到養心殿內傳來一個人的聲音,“岳卿,你來了,朕等了你好久,你今天終于來看朕了。”
“萬歲、萬歲……”岳肅幾步沖入養心殿,撩衣襟跪倒在地,“臣岳肅叩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臣岳肅叩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岳肅的聲音在養心殿內回,然而,那個會在第一時間攙扶自己的人卻沒有出現。甚至連那句“愛卿快快平身”也沒有聽到。
養心殿內,還是裝滿了木工的模型和家什,當時那個人并不在。
“岳大人,你這是……”
這時,一個溫柔的聲音在后面響起,岳肅打了個激靈,這才反應過來,他連忙站起身來,回身躬身說道:“回太后的話,臣剛剛好像是聽到先帝的聲音了……”
“卿家一番忠君之心,可昭日月。不過先帝……”張嫣說到這里,搖了搖頭,她的眸子里,也滾出淚花。
看到太后流淚,岳肅自然不能再說什么,退后一步,垂首侍立。朱慈焴此刻也又蹦又跳地走了進來,他指著里面的模型,說道:“岳太保,聽母后說,這里的許多東西,都是你和父皇一起做的。有個會動的木偶,真的很好玩,可母后總不讓朕來玩,你能幫朕說說情,求母后今天好好玩一回。今天的功課,朕明天一定補上。”
“皇上……”朱慈焴的話,張嫣聽的清楚,她甚至都不等岳肅說什么,就含著眼淚柔聲說道:“今天那個木偶,你隨便玩,功課明天補上就是。”
“多謝母后。”一聽這話,朱慈焴高興的差點沒蹦起來。
隨后,朱慈焴歡歡喜喜地奔著里面跑去,里面的模型都擺放在哪里,他似乎是了如指掌。而在他走后,張嫣才看向岳肅,說道:“岳卿家,你是不是在納悶,這里的一切,為何一點都沒有變?”
“是……”岳肅躬身說道。
“沒有沒說一句話就施禮,先帝在的時候是什么樣子,就什么樣子吧。而且,你是當朝次輔,托孤大臣,也不必如此。”張嫣感慨地說道:“自先帝走后,哀家時常都會來這里,緬懷先帝,先帝最喜歡的地方就是這里了,這里的一切,都是他留給哀家的,哀家看到這些,就仿佛看到先帝。皇兒現在還小,養心殿還用不上,所以里面的一切,還維持原先的樣子。你對先帝的忠貞之情,哀家是知道的,先帝也是清楚的,否則也不會將大明的江山托給卿家。現在陛下年幼,朝廷又值多事之秋,這一切就仰仗卿家了。”
可以說,此時此刻的張嫣,心中甚是懊悔。她后悔當初讓岳肅丁憂還鄉,后悔當初岳肅請纓剿滅流寇的時候,自己沒有答應,更是后悔讓韓爌來做這個首輔。然而旨意已經下了,想要收回,也是不可能了,但不論如何,岳肅只要回來,就一定能夠一切的擔子都給扛起來。
在岳肅進養心殿時的那一跪,張嫣已經被打動,她突然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先帝的做法,是沒有錯的,錯的只是自己。
沒過多久,尚膳監將準備的酒菜端到養心殿,朱慈焴、張嫣、岳肅三人坐在一桌,開始吃飯。
席間朱慈焴總叫岳肅給故事,而且還要求將關于自己父皇和岳肅在一起時的故事。一個是君,一個是臣,君叫臣講故事,臣怎能不講。于是岳肅,就從自己與朱由校相識時講起。先是市場斗雕刻,然后朱由校愿賭服輸,贈送玉佩。這是第一個故事,接下來就是岳肅入京充任順天府,上朝時怒打黃門監,朱由校下旨召見,為自己出頭的故事。
一連講了兩個故事,朱慈焴和張嫣都聽的是聚精會神,當朱由校金殿發威之時,朱慈焴不由得連連叫好,拍手稱快。張嫣雖然知道這些,但此刻聽岳肅像說故事一樣講起,仿佛自己丈夫的英姿就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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