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無晉去平江縣護衛御史中丞陳直的第二天,刑部侍郎高恒抵達了維揚縣,兩名朝廷大員的同時到來,著實攪亂了剛剛平靜下來的東海郡官場。
刑部侍郎高恒也是江寧府人,與申國舅同鄉,而且他的父親曾擔任過申家的管家,他的發跡也和申家有著莫大的關系,在申皇后當年未封為貴妃之前,他也不過是丹陽郡的刑曹主事。
在申皇后從貴妃到皇后這短短五年間,高恒便飛黃騰達,從刑曹主事到縣尉,繼而出任郡司馬,前年升為刑部都官司郎中,兩個月前一躍升為刑部侍郎。
這次高恒前來楚州視察,主要是申貴妃升為皇后,再加上楚王建府,雙喜臨門,大寧王朝皇帝陛下便下旨恩澤楚州,大赦楚州囚犯,高恒便是奉旨前來宣布楚州赦囚之令。
高恒是走陸路而來,由江寧府一百余名士兵護衛他前來,中午時分,高恒的馬車抵達了維揚縣北門。
城門口,東海郡長史徐遠、司馬趙杰豪、別駕皇甫渠等等一班官員已經等候多時。
自從戶曹主事之爭落下帷幕后,徐遠便變得十分低調,他盡管是長史,但他卻站在最后,神情有些蕭索,明顯瘦了一圈。
和刑部對應的職能官是郡司馬,也就是趙杰豪,他這幾天一直在忙碌長子成婚之事,所以沒有好好應對刑部侍郎的到來,一般這種上面來的視察很難伺候,招待稍有不周,報告就會寫得很難看,輕則被警告,重則丟官。
但趙杰豪并不緊張,他和這個高恒很熟,五年前趙杰豪來東海郡時,最初是出任維揚縣縣尉,兩年后才升郡司馬,而那時,高恒是丹陽郡京口縣的縣尉,好賭好嫖。
每次他來維揚縣出公差,趙杰豪晚上就會帶著他一起去黃記賭館三樓玩花賭,屬于那種一起賭過錢、一起嫖過娼的交情。
可短短幾年時間,高恒從縣尉搖身升為刑部侍郎,而自己還只是一個郡司馬,這就叫‘投對胎不如好后臺’,人家后臺硬啊!
今天為了給高恒留個好影響,趙杰豪不僅換了新官服,還將整天掛在他屁股上的長刀也取掉了。
見馬車緩緩到來,趙杰豪連忙迎上去,深深使一禮,“東海郡司馬趙豪杰參見高大人!”
半晌馬車里沒有吭聲,趙杰豪躬著腰站在那里也不好起身,他心中不由大罵,“他娘的,狗帶了帽子就變得人模狗樣嗎?”
他至今還記得高恒喝花酒時被妓女耍弄的丑態,還記得當年高恒輸光了差旅費,自己借錢給他回家時,他信誓旦旦要報答自己,而現在他居然在自己面前擺出官架子了。
“哦!原來是趙司馬,好久不見了。”
馬車里的聲音很輕柔,明顯有點拿腔拿調,趙杰豪有點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原來的高恒可是一個破鑼嗓子,喝了酒就喜歡在大街上干嚎,怎么變成這副腔調了。
他不敢多想,連忙答應,“正是卑職,特來迎接高大人。”
“嗯!免禮了。”
趙杰豪終于站直了腰,他只覺得腰又酸又痛,幾乎直不起來了,他又暗罵一句,臉上卻依然恭恭敬敬道:“請高大人進城歇息!”
馬車里,高恒暗暗得意,他最喜歡這種衣錦還鄉的感覺,當初所有人都曾比他的地位高,每個人都對他頤指氣使,高高在上,可現在,每個人都像孫子一樣在他面前低眉順眼,這種感覺他非常喜歡。
其實過多知道領導的隱私未必是好事,尤其是領導不雅的隱私,現在高恒就屬于這樣一種領導,看見趙杰豪讓他想起了自己許多難堪的往事,讓他心中很不舒服。
這種不舒服使他記不起趙杰豪的半點好處,反而讓他想起了趙杰豪過去種種得罪他之處。
自己曾借過趙杰豪五兩銀子,明明約好下次來維揚縣時歸還,可自己回丹陽郡才兩天,他便寫信過來催要了,不過區區五兩銀子,他便在丹陽官場鬧得人人皆知,讓自己丟盡了臉,哼!這次來維揚,若有機會倒要好好教訓他一下。
這時高恒將車簾拉了起來,露出了他那張平庸的臉龐,黃豆一樣的圓臉,小鼻子小眼,年紀不到四十歲,皮膚黝黑,一看便知道是小戶人家子弟。
高恒目光一轉,看見皇甫渠和徐遠,卻沒有看見蘇翰貞,他奇怪地問:“你們蘇刺史沒來嗎?”
這是他來的主要目的,是看能不能抓住蘇翰貞的某個把柄,然后奏本彈劾,在某種程度上,高恒現在就是欽差大臣。
趙杰豪連忙上前回答:“回稟高大人,正好御史陳中丞也來了,他是從水路而來,蘇大人和張縣令一早去華亭縣迎接陳中丞了,讓我對高大人表達歉意。”
高恒和蘇翰貞是一個級別的官員,而且刺史是直接對相國負責,和刑部沒有太大關系,所以蘇翰貞來不來見他都沒有關系,來了也只是一種禮節而已。
高恒聽到‘陳中丞’三個字,不由楞了一下,“哪個陳中丞?”
“就是御史中丞陳大人。”
“陳直!”高恒臉色頓時陰沉下來,他沒想到陳黑臉居然也來了,那可是申國舅最恨的人,他心中冷笑了一聲,太子明顯是派陳直來對抗他,很好,那他們就走著瞧!
高恒又瞥了一眼徐遠,見他嘴唇動了動,眼中似乎有難言之隱,便點點頭,“好吧!我有些疲憊了,先住下再說。”
他給徐遠使了個眼色,馬車便緩緩進城了。
高恒住在秋浦園,這是維揚縣招待貴賓的地方,是個精美典雅的江南小園林,就在城北附近。
高恒已經住下,他把趙杰豪打發走了,房間內只留下徐遠一人,盡管高恒忍不住想去找女人,但申國舅的正事他卻不敢耽誤。
高恒坐在黃花梨太師椅上,手中把玩著官窯的茶杯,他吹了吹茶沫,喝了一口茶,慢慢悠悠地問坐在下首的徐遠,“徐長史,你應該知道我想問你什么吧!”
高恒沒有什么學識,但他極為狡猾,官場的適應能力更是一流,進京短短幾年,說話的語氣、說話的語速以及說話的含蓄,都已深得官場的精髓,對徐遠這種品階只比他小一級的官,他用了一種既不是咄咄氣勢,但也保持著上下級關系的姿態,官架子擺得十足。
徐遠這些天卻是表現得很低調,一方面固然是戶曹主事的競爭失敗,使他被打擊很大,令他十分沮喪,這段時間他心情惡劣,很多政務之事他都不聞不問了。
而另一方面,在皇甫惟明奪下戶曹主事的第二天,他的財權便被架空了,原本應該放在他案頭上的當月財稅收支報告卻放在了蘇翰真的案頭上,原本應該由他簽字的一些費用支出和稅銀入庫,也改由蘇翰貞來簽字。
這就是戶曹主事的重要性,所有財稅方面的重要文件都是由戶曹主事來整理,然后他會提交給上級,現在,皇甫惟明只提交給蘇翰貞,而不再給他,這就意味著東海郡最重要的財權被蘇翰貞奪走了。
徐遠心中充滿了害怕和擔憂,他不知道該怎么樣向申國舅交代,申國舅可是再三叮囑過他,無論如何要保住東海郡的財權,這個權力至關重要,甚至關系到最終能不能擊敗太子。
現在他失敗了,申國舅會放過他嗎?
他擔憂了好多天,但該來的還是會來,現在高恒便在問他了。
無奈,徐遠只得承認了自己的失敗,他嘆了口氣,“蘇刺史非常強勢,我沒有能爭過他,有負申國舅的重托。”
“怎么,你連一個小小的戶曹主事都拿不下來嗎?”
高恒臉一沉,有些不高興了,他是刑部侍郎,是朝廷高官,他是從來不會把戶曹主事這種不入流的小吏放在心上,在他看來,任命一個戶曹主事是舉手之勞,這本來就是徐遠的職權范圍,他居然輸掉了,只能說明這個徐遠太無能了。
“那你要我怎么向國舅交代?這就么簡單的一句話,有負重托?這樣可以嗎?徐大人!”
徐遠咬了一下嘴唇,他當然要解釋,他怎么能承認是自己無能,他在失敗后也反復找過原因,主要原因當然是關賢駒的才學確實比不上惟明,從公平的角度是這樣。
但這種權力斗爭和公平無關,他也不能把這個作為理由上報給申國舅,他必須要一個理由,能讓申國舅饒過他的理由。
他嘆了一口氣,“侍郎大人,這次競爭失敗,是因為別駕皇甫渠節外生枝造成,本來很簡單的任命被他弄得復雜化,結果最后被蘇翰貞抓住了機會。”
徐遠覺得自己說的是實話,這次戶曹主事之爭失敗,很大程度上要歸罪于皇甫渠的貪婪,本來就在蘇翰貞未來之前,他便可以利用職權直接任命戶曹主事了,但就是這個皇甫渠死活不肯,為了多撈錢,他想出了一個六大家族競爭的辦法,又聯合趙豪杰和張容一起對自己施壓,使自己被迫同意,這個責任應該由他來承擔。
其實徐遠當初答應六大家族競爭,很大程度是他輕敵所致,他認為關家拿下這個戶曹主事是鐵板釘釘之事,他又不想為此事得罪皇甫渠等三人,所以他答應了。
但現在需要人承擔責任了,他當然要把責任推給皇甫渠,這也是一般人的正常思維,責任都是別人的,和自己無關,即使自己有責任,他也要千方百計洗脫。
高恒望了徐遠半晌,最后他還是搖了搖頭,“我覺得事情還沒有到最壞的時候,請徐大人不要過早言失敗。”
高恒對申國舅的了解,要遠遠超過他對刑部的了解,申國舅只要結果而不要過程,他只關心東海郡的財權到底在誰的手上?把責任推給皇甫渠顯得是行不通的,否則他高恒也沒有必要來東海郡了。
“徐大人,我會在東海郡多呆幾天,怎么向申國舅交代,你自己再好好考慮一下吧!”
望著徐遠走遠的背影,高恒眼睛瞇了起來,他來維揚縣只是協助,可不是來擔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