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樓走下來一個干瘦的中年男子,正是黃家家主黃四郎,他每天都要將黃家的幾座賭館巡視一遍,第一家就是位于北市這家妙手賭館,他剛來沒多久,便發生了無晉包場一事,當然,無晉包場有可能贏,有可能輸,但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打破黃家的賭場規矩,這其實就是一種挑釁了。
黃四郎怎么可能讓他走,這件事傳出去,黃家的臉往哪里擱?
當然,他知道這是無晉的報復,自己昨天砸了他場子,他今天就來砸自己的場子了,這個年輕人,倒是有仇必報,毫不含糊。
黃四郎身后的兒子黃峰眼睛都要噴出火來,這個王八蛋,竟然敢來砸自己的場子!
黃四郎臉上帶著一絲奸笑,他早就想找機會將無晉收拾一頓了,上次在刺史面前公然羞辱他,仇還沒有報呢!既然上門了,當然就不能便宜他了,黃四郎上前拱拱手說:“難得皇甫公子賞臉小店,干嘛這么快就走,不如我陪你玩一把,如何,給我這個面子?”
黃家東主親自上陣,這是聞所未聞之事,大堂內一片騷動,每個賭客都激動望著無晉,希望他能答應下來。
無晉呵呵一笑,“黃東主的面子我怎敢不給,那好,就按賭場的規矩來,客人定玩法,可以嗎?”
黃四郎捋一下鼠須,他還有什么不敢賭,“可以,隨便皇甫公子想怎么玩,老朽奉陪。”
無晉抬頭在門口的玩賭清單上找了一圈,他目光便落在了最后一項,回頭笑道:“那咱們就玩最簡單的一項,三碗之戲。”
三碗之戲是每個開賭館的人都必須會的入門賭技,是賭館最低等的賭博方式,一般都是街頭賣藝人的雜耍玩意,黃四郎從五歲起就玩得爛熟了,他瞇起眼笑著說:“沒問題,那我們去三樓,喝喝茶,讓美人敲敲背,上次那個百香娘對公子一往情深,我讓她再來陪你,如何?”
無晉卻指了指幾百名伸長了脖子的賭客,笑呵呵道:“這么多賭友都滿懷期待,我們去上面豈不讓大家失望?”
“好!皇甫公子既然如此講義氣,那我就成全你。”
黃四郎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他回頭令道:“去拿三個碗來!”
片刻,一名手下取來了三只玉碗,此時管事已經把所有的臺子都搬開了,只留下一張臺子,黃四郎一擺手,“皇甫公子,請!”
“黃家主請!”
賭客們紛紛讓路,又立刻將臺子圍個里三層外三層,樓上的賭客也下來了,擠滿了樓梯,甚至連外面的商人、過路人也聞訊過來,整座賭館就像發生了大事一般,數千人將賭館內外擁堵得水泄不通。
兩人坐了下來,黃四郎笑瞇瞇問:“皇甫公子要賭多少?”
無晉將隨身布包打開,從里面取出二十錠五十兩白銀,淡然一笑,“我的習慣只賭一把,不多,一千兩白銀。”
賭館內外頓時爆發出一片驚呼,一千兩銀子,絕大部分人把家當全部賣了都不值一千兩銀子,樓上也有幾個富豪,但讓他們一把賭一千兩銀子,而且是用這種最低等的賭博方式,他們自問也沒有這種魄力。
黃四郎臉色微微一變,他給黑米的報酬就是一千兩銀子,此人果然是來報復,他心中暗罵一句,回頭吩咐身邊的兒子,“去柜臺取一千兩銀子來。”
黃峰一把推開了賭客,“滾開!讓老子出去。”
眾人嚇得紛紛閃開,無晉瞥了一眼他的背影,對黃四郎笑道:“家主,令郎好像長不大啊!”
“那是,有的人活了年紀一大把,還是蠢貨,可有的人只有十七歲,卻老奸巨猾,人和人不同啊!”
無晉看了他一眼,笑瞇瞇問:“不知黃家主屬于哪一類?”
黃四郎目光緊緊地盯著他,緩緩回答他:“皇甫公子以為呢?”
無晉聳了一下肩,輕描淡寫說:“我以為是前者!”
“你說什么?”
黃四郎的眼睛射出了怒火,惡狠狠地盯著無晉,“你敢再說一遍!”
“我說的有錯嗎?上次黃家主送了我一千兩銀子,可一點長進沒有,今天還要再送我一千銀子,這不是前者,難道還是后者嗎?”
黃四郎的鼠須都要氣彎了,他瞪著無晉,那架勢就仿佛要把無晉一口吞掉,但一瞬間,黃四郎便呵呵冷笑起來,“我差點上你的當了,賭博當前,最忌心情浮躁,你這點小把戲瞞不過我。”
這時黃峰取來了十錠百兩紋銀,壘放在黃四郎身旁,黃四郎指了指銀子,“有本事把這銀子贏走,我黃四郎是開賭館之人,從來是認賭服輸。”
白花花的兩堆銀子把周圍人的眼睛都照花了,很多人都急不可耐地叫喊:“開始吧!”
黃四郎取過三只玉碗和一只骰子,放在自己面前,狡黠的目光注視著無晉,“皇甫公子,開始嗎?”
“開始吧!一局定輸贏。”
兩人都站了起來,賭館內外的氣氛頓時緊張起來,外面看不見的,由里面人進行現場直播,“黃家主已經活動手指了”
“二十幾年沒玩這個了手都有點生了。”
黃四郎慢慢活動著黃鼠狼爪子一般細長的手指,開始準備了,黃峰在旁邊忍不住說:“父親,讓我來吧!”
黃四郎搖搖頭,“和皇甫公子賭,你還沒有資格。”
周圍人一陣哄笑,黃峰頓時滿臉脹得通紅,面子下不來,他狠狠地瞪了無晉一眼,無晉卻氣閑篤定玩弄著一錠銀子,根本就把他放在眼里。
黃四郎摸了摸三只玉碗,他眼皮一挑,盯了一眼無晉,“皇甫公子,我要開始了!”
“家主請!”
三碗之戲就是一只碗下面有一粒骰子,其他兩只空碗,然后迅速移動三只碗,最后猜骰子在哪只碗下面,很簡單,但對莊家要求手法快,對賭客要求眼睛毒,屬于一種技術賭法。
黃四郎號稱東海郡賭業第一人,不僅是指他壟斷了維揚縣的賭業,而且他的賭技也如火純青,出道三十年以來從未遇到敗績。
黃四郎將骰子壓在中間碗下,給所有人都看見,隨后他開始移動起碗來,開始還不快,有人還大喊:“在左邊,現在中間了”
但黃四郎的手越來越快,如風馳電掣一般,到后來,根本就看不清碗了,只看見影子在閃動,很多人的眼睛都看花了,只覺得胸口一陣陣的郁悶惡心,無晉也不由暗暗佩服,這個黃四郎雖然可惡,但賭技確實是超一流,無人能出其右。
“呼!”三只碗嘎然停止,黃四郎坐了下來,笑瞇瞇地望著無晉,目光帶著一絲不屑和嘲諷。
所有人都搖頭了,這只有三成的把握,這個年輕人千兩紋銀十有七分要姓黃了。
這時,黃四郎已經看出了無晉有些猶豫和遲疑,他得意洋洋說:“皇甫公子,要不這樣吧!我給你一個面子,你也別猜了,輸給我五百兩銀子,這樣我們皆大歡喜,如何?”
黃四郎的目光里充滿了得意,他仿佛看見無晉灰溜溜走出賭館的情形,他眼睛都要笑沒有了,‘小兔崽子,想跟我斗,嫩著呢!’
無晉的手猶猶豫豫地摁住了最左邊的一個碗,黃四郎笑道:“你確定了,就是這個碗?”
無晉卻輕輕搖了搖頭,“我的意思是說,不在這下面!”
他將碗翻了過來,下面果然空空蕩蕩,四周一片驚呼,更多是一種興奮,三碗去了一碗,那現在就有五成的希望了。
這時,無晉眼中的猶豫和遲疑忽然蕩然無存了,變成了一種難以言喻的嘲弄,“黃家主,我給你一個面子吧!你也別讓我猜了,給我五百兩銀子,這樣我們皆大歡喜,如何?”
黃四郎的臉色開始變了,眼中閃過一抹難以察覺的緊張,按在桌上的手指微微顫抖起來。
旁邊的黃峰卻不明白,他指著無晉破口大罵:“你這個王八蛋,快猜,猜不出,你今天就死定了。”
無晉瞥了黃峰一眼,搖了搖頭,蠢貨就是蠢貨,黃四郎有這么個兒子,是他家族的不幸,他的手又按到了右邊一個碗上,朗聲說:“我下面這只碗,還是一只空碗!”
說著,他將碗翻了過來,果然還是一只空碗,周圍的人都一片驚呼,黃峰眼睛驀地瞪大了,這是怎么回事,他怎么看出來?
無晉的臉上浮現出一絲淡淡的笑意,他敲了敲中間的碗,凝視著黃四郎那張灰白色的臉,目光銳利得仿佛刺穿了黃四郎的內心。
此時黃四郎就像一只落進了貓爪子的老鼠,他的命運掌握在無晉的手中,甚至他的整個家族的命運,就被這只白玉碗蓋著。
黃四郎此時才忽然發現自己鉆進了無晉布好的口袋里,一切都是他精心設計好了,他知道自己此時會在賭館,便用包場子的辦法引自己出面,然后一步步讓自己鉆入他套中。
一些東西一旦形成了習慣就很難更改,黃四郎骨子里的賭性和自作聰明,終于變成了勒住他脖子的絞索,此時,黃四郎是多么希望兒子能暴怒地掀翻桌子,讓賭局重新開始,可是沒有,他的愚蠢兒子除了瞪大眼睛外,沒有一絲一毫的動作。
‘啪嗒!’一顆豆大的汗珠從他額頭滾下,落在白玉碗上,他心中開始絕望了,身子像泥塑一般一動不動,面容的憔悴和絕望使他就像突然老了十歲。
“黃家主,還要我再猜下去嗎?”
無晉又恢復了他一貫的懶散神態,就仿佛對這只已經玩膩了的老鼠失去了食欲。
黃四郎本來已經絕望的眼睛忽然閃出一道生機,他一把摁住碗,聲音嘶啞,用一種哀求的語氣說:“不要再猜了,骰子就在中間碗下面,你贏了!”
周圍人一片歡呼,黃家家主三十年來第一次敗了,這將是今天維揚縣最大的新聞,掌聲頓時響成了一片。
無晉向眾人拱拱手道謝:“多謝大家給兄弟捧場!”
他將兩千兩銀子都放進布包里,沉甸甸的,足有一百多斤,最后無晉伸手給黃四郎,在一片歡呼和吵嚷聲中,無晉用一種只有黃四郎才能聽得見的聲調和他道別:“黃家主,博彩之時不見驚馬,所以今天我們就到此為止,后會有期!”
盡管在這時候還沒有握手禮,只有同輩間的執手禮,但黃四郎還是和他握了一下,他的細爪子冷冰冰的,就仿佛死人一般,他忽然感到無晉的手稍微用了一下力,這里面包含的信息,黃四郎心知肚明,他一句話也說不來,望著無晉揚長而去了。
旁邊的黃峰一陣咬牙切齒,“狗日的,老子非宰了他。”
他話音剛落,黃四郎反手給了他一記耳光,‘啪!’的一聲脆響,打得他暈頭轉向。
“蠢貨!”
黃四郎拔腳就向樓上走去,走進自己房間,他隨手將袖子里滾出的一顆骰子扔進了垃圾筒里,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他的汗已經濕透了后背。
“砰!”的一聲,黃峰沖了進來,他捂著臉帶著哭腔吼道:“父親,為什么,我不服!”
黃四郎長長嘆息一聲,“別不知好歹了,他已經饒過我們黃家,否則,我們黃家信譽掃盡,就得卷起被子滾出東海郡了。”
黃四郎用手掌捧著臉,二十幾年來,他還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后怕過,就差一點點,只要無晉掀開那只碗,黃家賭場作弊的消息就會傳遍全城,名譽掃盡,誰還敢再來他賭場,生意也做不下去了,博彩之時不見驚馬,他當時一念之因,便種下了今天之果,他覺得自己該去寺廟上上香了。
黃峰眼中一片茫然,他始終不明白,他見父親神情有些異常,也不敢多說了,轉身要離開,黃四郎忽然叫住了他,“還有,連黑米都害怕的人,你最好不要去惹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