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晉心中抱怨八仙橋破舊,一路小跑從側門進了當鋪,他換了一身干衣服,又擦干了頭發,這才端一杯熱茶進了大堂,落水事件似乎對當鋪沒有半點影響,只見五叔皇甫貴托著腮,愁眉苦臉地坐柜臺上,手里無聊地撥弄著算盤,羅秀才則坐在一旁長吁短嘆。
“五叔,出什么事了,請柬呢?”
“哎!”皇甫貴長嘆一聲,“無晉啊!別說請柬,咱們的店都有可能開不成了。”
無晉笑問:“五叔,有這么嚴重嗎?”
“是很嚴重啊!秀才,你來說吧!”
羅秀才也嘆口氣說:“剛才我去變更商帖,你知道,開新店必須要變更商帖,否則不準開業,郡里沒問題,交了五兩銀子,順利變更了,關鍵是縣里,丁縣丞死活不肯給我辦理,我偷偷塞給他五十兩銀子,他也不干。”
“為什么?”無晉愕然。
“還能為什么,咱們辦博彩得罪張縣令了唄!”
皇甫貴恨聲說:“人家理由光面堂皇,維揚縣當鋪名額已滿,不能再開新當鋪了,就這么簡單,你也沒辦法。”
無晉想了想便說:“那咱們索性也不變更了,就繼續用關記當鋪的商帖,牌子也不換。”
“絕對不可能!”
羅秀才的頭搖得跟撥浪鼓一樣,“東主變更,就必須換商帖,再說關記當鋪的舊商帖已經被丁縣丞沒收了。”
羅秀才無奈地嘆了口氣,無晉沉思了片刻又問他:“你見到張縣令了嗎?”
“沒有,張縣令正好不在衙門。”
“那昨天秀才叔不是去過縣衙嗎?我是說辦商帖之事。”
羅秀才搖了搖頭,“我昨天上午去的是郡衙,下午又去采辦開業的花籃條幅之類的物品,今天一大早才去縣衙。”
皇甫貴不明白無晉問這些是什么意思,他開業心急,便急道:“無晉,你看看能不能去找一下蘇刺史,請他幫個忙,給縣里打個招呼,讓縣里給咱們的商帖辦了。”
無晉搖了搖頭,“這件事我不想麻煩蘇刺史。”
“那我們就送重禮!”皇甫貴發了狠,“我今晚去一趟丁縣丞家,他看不上五十兩銀子,我就送他五百兩銀子,我就不信了,有錢能使鬼推磨,那丁縣丞會不要這錢?”
“五叔別急,總歸要找到張縣令先試一試,不行再去送禮也不晚。”
無晉問羅秀才要了辦商帖的資料,笑道:“這件事我先去想辦法吧!五叔正常去送請柬,無論如何我們今天一定要把商帖辦下來。”
無晉離開了當鋪,叫了一輛馬車向縣衙而去,雖然他沒有和羅秀才一起去,但聽羅秀才的口氣,縣令張容并不知道他們辦商帖這件事,是那個丁縣丞為討好張容而刻意刁難他們。
按照無晉前世的經驗,丁縣丞要么是為了討好張容而刻意刁難他,要么就是像五叔說的,衙門八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
其實和官府打交道,塞錢送紅包也是很正常之事,無晉在前世遇得多了,但他有個臭脾氣,他給送錢要心甘情愿,那丁縣丞如果和和氣氣地替他們把事情辦了,然后再暗示羅秀才一下,他晚上去送禮,那他心里也愿意,他最恨那種卡著不給辦事,一定要收了錢才肯做事的人,那他寧愿不給這個錢。
無晉來到縣衙前,大門口正好站著一名當值的衙役,無晉上前躬身笑道:“差官大哥,請問張縣令在嗎?”
衙役打量他一眼,見他個頭比自己高,胳膊比自己粗,穿得也比自己好,便懶洋洋問:“在呀!老弟有事嗎?”
無晉取出一錠三兩的碎銀子悄悄塞給衙役,笑著說:“差官大哥替我給張縣令傳個信,就說皇甫無晉求見他。”
錢財暖人心,衙役立刻笑得瞇縫了眼,“皇甫老弟等著,我這就去給你傳信。”
他轉身向縣衙內跑去,無晉背著手站在石獅前,憑他商場十年的經驗,這個張容一定會見他。
片刻,衙役跑了出來,氣喘吁吁說:“皇甫老弟我家縣令請你進去!”
無晉笑瞇瞇地拱了拱手,“多謝差官大哥,煩請帶個路吧!”
“自然,這邊請!”
無晉來找張容也是計劃了很久之事,雖然他有蘇翰貞為后臺,但畢竟郡官不如縣管,得罪一百個黃四郎都沒關系,得罪皇甫渠也不要緊,可得罪了維揚縣的父母官,他以后還想不想在維揚縣混了,無論如何,他都有必要找一趟張容。
無晉并不擔心張容會趁機報復自己,就憑他在前世十年商戰打拼出的看人經驗,他覺得自己能把握住張容的脈搏。
堂堂帝國宰相的次子,出任大寧帝國財稅重鎮維揚縣的縣令,這樣的人是真正的世家子弟,嚴格的教育,高雅的氣質,有強大的官場后臺,有遠大的理想,他是不會把自己這種小人物放在眼里,更不會像五叔說的那樣,一場博彩就得罪了他,無晉相信,宰相之子至少應有宰相一半的氣度。
如果他真會因博彩之事恨自己入骨,那這個張縣令就太沒品了,他的父親也不會把他放到維揚縣來。
當然,張容也不會忘記博彩之辱,所以他皇甫無晉要來,要給張容一個低姿態,至于蘇翰貞會怎么想,那是祖父和大哥的事情,與他無關。
無晉走進了縣令辦公房,只見張容正坐在桌前批閱卷宗,運筆如飛,全神貫注,衙役不敢打擾,給無晉施了個眼色便退下去了。
無晉站在一旁耐心等待著,他也一言不發,時間就這么一點點過去了,張容依然不抬頭,面沉如水,批閱好一本卷宗,他又換了一本。
無晉則背著手凝視著門外,望著天空悠悠的藍天白云,他忽然想起了他所乘坐的那架失事飛機,那架飛機在雷鳴風暴中將一艘大船撞毀了,此時應該還靜靜地躺在海底吧!
他又想起了前世他第一次做生意時的情景,那時他是第一次擺攤,幾個考上大學的女生來買皮箱,每只箱子他只賺了五十元錢,有一個圓臉大眼睛的女孩子
時間一點點過去了,半個時辰過去了,張容目光一挑,見他依然從容鎮定,冷冰冰的臉上終于露出了一絲笑意。
“坐吧!”他用筆一指椅子。
“多謝縣令!”無晉坐了下來。
“上茶!”
張容又吩咐一聲,一名衙役連忙端上一杯茶,他驚訝地看了一眼無晉,居然見縣令不跪,縣令還給上茶,這是頭一遭遇到。
“你有點與眾不同啊!”
張容放下筆淡淡笑道:“別人見我都要跪下行禮,可你非但不跪,還能在我面前思緒萬千,我來問你,你有何憑恃?蘇翰貞嗎?”
無晉微微一笑,從容不迫回答道:“回稟大人,和蘇大人無關。”
張容其實已經把無晉的老底摸清楚了,一個皇甫家的偏房庶子,上岸才十幾天,和蘇翰貞也不過是路上認識,沒有任何背景后臺,但他卻有膽識在維揚縣搞博彩,別人或許只看到這一步為止,但張容卻看得更深,就是因為這次博彩,皇甫家族成功地和蘇翰貞建立了關系,由此可見,這個年輕人并不簡單,現在他也很想知道,這個年輕人為何敢對自己不跪?
張容似笑非笑地望著他問:“既然和蘇刺史無關,那是為何?”
無晉欠身笑道:“我聽說京城的平民老農若是興致所來,也敢堂而皇之進相國府和宰相大人辯論一番天下大事,大寧王朝有這樣的賢相,自然也就有張縣令這樣的非常之官。”
無晉也從馬步云那里知道了一點點關于張容的傳聞,這個張容平生最大志向,就是要像他父親一樣,成為百官之首,成為大寧帝國的宰相,而他平生最敬佩的,就是自己的父親。
因此,無晉不著痕跡的一記馬屁讓張容感到了一絲受用,他臉上的笑容更加寬和了,便微微一笑,“你給我老實交代,那天一千兩銀子的頭彩是不是那個人真的中了?”
無晉搖了搖頭,“不是!只是一個巧合。”
他便將張包子中頭彩的前因后果,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沒有一點水分。
“原來是這樣,真是天意啊!”
張容自言自語地嘆了口氣,他忽然臉一沉,冷冷地對無晉說:“難道你不怕我追究你的舞弊之罪嗎?”
無晉笑了笑。“我想,如果張縣令要追究我的罪,那十年之后,我出獄時,維揚縣令應該還是張縣令。”
張容一怔,他目光冷峻地盯著無晉,半晌,他忽然仰天大笑起來,好一個年輕人,果然是與眾不同。
如果說張容接見無晉是因為他看透無晉辦博彩的幕后之意,對這個年輕人感興趣,那么現在,他忽然發現自己也有點喜歡上了這個年輕人,試想,誰敢對他說實話?但這個年輕人卻說了實話,這不是一種大膽愚傻,而是一種大聰明,他知道有蘇翰貞在,他不會入獄,但他卻用這種方式向自己認了錯,給足了自己面子。
張容年紀也不大,今年只有三十歲,也可以算是年輕人,年輕人在一起,更容易互相理解,他對無晉竟有一種惺惺相惜之感。
“好吧!博彩之事我不計較了,希望你以后不要用舞弊來謀取暴利,好好做正經生意。”
其實無晉的后背已經濕透了,他是在走鋼絲繩,他只有有一絲失誤,就會激起張容的逆反心理,認為他是仗著蘇翰貞的后臺故意來挑釁,鐵定要拿他入獄,一千個馬屁也沒有用。
民有民品,官有官品,這是無晉無數次和官員打交道中得出的經驗,官品就在于包容,他們會顧及自己名聲,會愛惜自己羽毛,不會和一個小民過不去,越是高官,越是謙虛,越是名門子弟,就越有涵養,一個宰相的兒子,首先不能想他是紈绔子弟,而應是一個有品的官,這種品格是來自于他的家庭,他的教育,他們非常在意自己的官場形象。
所以無晉反復問羅秀才究竟有沒有見到張容,就是這個原因,他相信只是丁縣丞的個人意思。
作為一縣父母官,作為一個宰相之子,他即使要報復蘇翰貞,他也不會對一個小民下手,用為難商帖這種芝麻小事,雖然是可以報復蘇翰貞,但那樣就顯得他太沒有官品了,傳出去,只會在官場上被人恥笑。
而現在看來,這個張容確實不一般,很有城府,也有宰相的心胸,此人將來前途無量,無晉忽然有一種感覺,就算他將來不在維揚縣了,也不要和這個張容為敵。
這時,無晉取出了辦商帖的資料,恭恭敬敬遞上去,“今天前來,還有一件事煩請縣令大人。”
張容看了看資料,便當即提筆在上面簽了字,他當然知道無晉不是為了辦商帖來討好自己,而是他對自己有一種懼怕,正是這種懼怕讓他感到了一絲得意,有蘇翰貞做后臺又如何?他還是得向自己低頭。
“可以了,憑我的簽字,你可以去丁縣丞辦理商帖。”
“多謝張縣令!”
無晉深施一禮,轉身要走,張容卻叫住了他,“你等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