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陸建新兄弟三人,不管是病著或是康健的,都衣裝整齊地肅然出迎,仔細招待諸先生。只為這位大儒不單是陸緘的先生,更因為他是大江南北也時常能聽到有人用敬慕的語氣提起他來大儒,值得一家子人鄭重招待。
茶過兩巡,客氣話說過,諸先生不說來意,陸建新也不好追問,便給朱見福使了個眼色,朱見福又尋了個空問陸緘:“二爺,大老爺著小的問您,諸先生此來為何?”
因著金大俊那事兒斷然是瞞不過的,陸緘倒也沒隱瞞,就將事情經過說了一遍。
朱見深聽過,進屋乘空稟告了陸建新,陸建新聽過,眼睛一轉就有了計較—這俞宗盛要將此事抹平,到底還是不能只靠雷霆手段,金大俊等人現在雖弄不出來,但等到威懾過后,只要有人遞個梯子,便立即放出來了,正是現成的便宜人情。于是等到陸建中與陸建立辭去,便主動問諸先生:“先生可是遇到什么麻煩了?鄙人雖不才,卻也可以盡上幾分力。”
諸先生卻只是一笑:“多謝,不過是門下學生犯了糊涂,想來不過兩日便可查清事由,我在此叨擾兩日即可。”
“但請先生不要客氣。”陸建新一笑,也不勉強,親自將諸先生送到下處,吩咐陸緘仔細照料方才辭去不提。
諸先生落座,示意陸緘在他跟前坐下,低聲道:“武義那邊最近山匪水匪都鬧得極厲害,搶糧殺人毫不手軟,你聽說了么?”
陸緘道:“聽說了。這些人早幾年便有影蹤,家祖父去世那年,聽說水匪還殺死了人,那時節官府就不曾顧得,如今只怕就更顧不得了。”
諸先生嘆道:“去年大災,又被如此逼索,生計難求也怪不得。”郁悶地揉了揉額頭,“外憂內患啊。”
諸先生平日并不談朝政,今日提起來就是這樣一幅口wěn,陸緘的心直往下沉:“先生……”
諸先生笑笑:“你忙碌了一整天下去歇著罷。我也累了,要歇歇!對了,讓你家廚房好生給先生我做點好吃的來!你媳fù往日送我的酒腌蝦,野味臘,荔枝酒都不錯。”
陸緘見他豪爽,郁悶的心情也松快了好幾分:“請先生稍候,學生這便去弄。”言罷吩咐小廝好生伺候著自去了。
諸先生往茵席上坐下,仰頭看著廊邊那株開得極盡燦爛的朱葉李輕嘆了口氣。
林謹容正在謄抄已然定下的義莊章程,見陸緘快步進來,下意識地就先去打量他的臉色,迎上去道:“是不是還要出門?那邊守著的人有消息了么?”
陸緘聽她這話,便知她已然悉數知曉了外頭發生的事,也不多言,只道:“一時半會兒也急不得。現下是先生想吃點好吃的要你送他的酒腌蝦,野味臘,荔枝酒。”
林謹容道:“荔枝酒、野味臘倒也罷了酒腌蝦不成,去歲守制,不沾葷腥,所以沒做。待我使人去娘家問問。”言罷吩咐春芽:“你趕緊去外頭讓林貴往家里跑一趟。”
且不談他們如何盡心招待諸先生,陸建新卻是又讓朱見福去外頭將事情經過仔細打聽了一通,算著以諸先生的性情脾氣來看,怎么也不會牽扯上自家便就放心了,開開心心地招待諸先生,只恐禮數不周。
如此,過得三日長壽從外頭打聽消息回來,言道:“安撫使大人與知州大人回來了,說是今日午后開審此案。”然后將所知一一道來,那婆媳二人果然成了原告,狀告金大俊等人不懷好意,挑唆她們婆媳鬧事為的就是不想讓平洲和清州的城墻修起來云云。
陸緘便要安排出門,諸先生將半杯殘酒飲下,搖手道:“不去,不去,看什么荒唐大戲!等那幾個傻子吃點苦頭,長點記性再去也不遲。”
消息源源不斷地傳來,金大俊咆哮公堂,污蔑朝廷命官,金大俊居心不良,聚眾滋事,試圖破壞朝廷邊防大計,金大俊挨板子了,被押入大牢了;當日負責值守的人被革職了,被打板子了,那婆媳二人得到優厚撫恤了等等。最后俞宗盛發表了一番不好干實事的感慨,灑淚退堂。
諸先生淡淡地道:“敏行,如之何?”
陸緘苦笑了一聲,不作如何評價,只道:“我使人去遞名刺吧。”
諸先生點點頭。是夜,師徒二人一同拜訪知州府衙。
“奶奶莫擔心,聽長壽說了,這次倒是極其順利的,知州大人親自出來把諸先生迎接進去的,不會有什么大礙。”芳竹坐在一旁陪著林謹容做針線,把外頭的事情悉數說與她聽,“這位安撫使大人很少出門,通常都是躲在知州府衙里頭,難得看到人呢。”
春芽與她混熟了,就笑道:“芳嫂子說的話有趣什么叫躲?人家官老爺那是深居簡出。”
林謹容將手里正在做的小虎頭鞋收了尾,拿給她二人看:“看看,怎么樣?”
春芽與芳竹自是一番好贊,都道:“荔枝這丫頭,三年抱倆,還能得到奶奶親手做鞋,好福氣。”
林謹容微微一笑:“她前些日子還和我說,要回來伺候我,結果吧,喜訊就到了。”
主仆幾個閑扯一歇,眼看著月亮上了中天,還不見陸緘與諸先生歸來,陸建新那邊也使人過來問:“二爺說過什么時候回來沒有?”
“沒有。”林謹容也有些焦慮,使芳竹道:“你出去候著,一有消息就立即送進來。”
芳竹快步出去,不過兩盞茶的功夫便又奔了進來:“回來了,先去見大老爺了呢,二爺使奴婢過來同奶奶說,讓奶奶不必掛懷。”
林謹容忙道:“沒有其他事吧?”
芳餑想了一想,道:“看不出來,看著先生與二爺的表情都很平和,不像是與人爭執過的樣子。
林謹容就松了口氣,自去洗漱清爽了,安安靜靜地等待陸緘回房。油燈將要燃盡,櫻桃要進來添油,林謹容道:“不必了,今夜月光好,我就在這月下靜坐片刻。”
陸緘安置妥當諸先生,輕手輕腳地推門進來,但見林謹容散著一頭烏發,靜靜地坐在窗下,聽見響動,回頭朝他一笑:“怎樣?”
陸緘就覺得有些難過,緊繃的情緒也突然松懈下來:“不好。”
林謹容忙起身迎上去扶他坐下,與他倒了一杯溫水,也不多言,就挨著他坐下,把頭輕輕靠在他肩膀上。
陸緘喝了半杯水方低聲道:“那日先生把我的建言書撕了。”
“我知道,先生說俞宗盛是個惡毒小人,你會得罪他,不愿你與他結仇。當時你不肯。”
“先生又說,猶如烹茶,水未沸,不能泡出好茶。讓我緩緩。”陸緘抿了抿唇:“可今日先生卻把我寫的那些話,毫不容情地指斥俞宗盛了!”
“啊?”林謹容驚得坐直了身子,看著陸緘在月光下越顯青白的臉,突然明白他的難過從哪里來了。
陸緘垂著眸子,低聲道:“我當時只知先生是愛惜我,卻不知先生愛惜我到這個地步。你不知道,當時俞宗盛是個什么表情………………”
林謹容輕輕握住他的手,陸緘繼續道:“和先生所猜的半點不差,知府迎我們進去,他在房門口接先生,說了許多景仰的話,又夸贊我家施粥,替朝廷解了燃眉之急,接著就委婉地告訴我,有人傳言,金大俊等人鬧事,是我煽動主謀的。當然他是不信的………………就是這句話激怒了先生……”
陸緘想起諸先生當時的意氣風發,俞宗盛的狼狽憤怒,有怒不敢發的模樣,由不得露出些許欽佩神往來:“先生,真的是先生,風骨錚錚。我差他老人家是差遠了。”
林謹容和他關注的重點不一樣,只焦慮地催促他:“后來呢,俞宗盛有沒有對先生發脾氣?金大俊等人不會有什么大礙吧?”
陸緘擔憂地搖頭:“沒有,俞宗盛這個人最可怕的就在這里,我分明看到他臉上的肉都跳了起來,知州嚇得夠嗆,已然做好勸解的準備了,可他竟然忍受了,還準備和先生行大禮。”
林謹容忍不住想,這俞宗盛與陸建新真有得一拼,只是陸建新沒他混得好。口里卻道:“先生受他的禮了么?”
陸緘道:“他本不是真心,先生又怎會受他的禮?過后先生同我說,他許多年不曾如此痛快地罵過人了。”
林謹容憂慮道:“他會不會對先生不利?”
陸緘安撫她道:“不會,先生名滿大江南北,學生遍天下,可不比我。”
林謹容想了一回,嘆道:“俞宗盛定會賺回來的。想必明日就有人稱贊他此舉不易,氣度非凡,為國為民,憂心勞力。”
沒有最無恥,只有更無恥。陸緘沉默片刻,低聲道:“早前我看他當時的表情,是真想與先生套近乎的,所以他那句有人傳言是我攛掇主謀書院書生鬧事的話,想必不會是假的。那么,究竟是誰呢?”
林謹容道:“你仔細想想你都得罪過誰?我指外人。”二房就算是與大房鬧得再不開心,也不至于做這樣的事,那便是外頭的人了。
陸緘想了一回,突地想起陸績來,道:“多半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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