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婚
林謹容推門而入,環顧四周,狹小的房間里四壁清涼,靠著一張約有三尺寬,簡陋的木板床,被褥單薄陳舊,窗邊瘸了腿的舊木桌上放了一只裝水的舊陶罐并一只粗瓷碗,此外再無他物。所幸范褒頭上的傷口包扎得很干凈整齊,身上穿的衣服也厚實,精神不錯。
范褒束手立在一旁,恭恭敬敬地請林謹容:“二奶奶請坐。”帶了幾分自嘲,看向那張簡陋的木板床:“當然,如果您不嫌臟污。”
林謹容沒坐:“范管事不必客氣,你是病人,請自便,我只在這里說幾句話。大太太讓我問候你,你好些了么?”
范褒微微側頭,目光一片蒼涼:“好多啦。下仆的命是大太太和二奶奶保下的,有事只管吩咐。”做人的奴仆,真是凄慘,主家容不下了,卻不可以瀟灑地走。
他的態度可以說是很配合,但是其中的悲憤不甘半點也隱藏不去,林謹容沉默片刻,低聲道:“委屈你了。”
范褒靜靜地道:“不,似老奴這般,還能保證衣食周全,不缺醫少藥已是靠著大太太和二奶奶厚道。”
有些事情一旦發生,要言原諒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林謹容覺得自己并不能代替陸家人道歉,或者安撫范褒受傷的心,她和他之間談不上什么情分,便只能是從利害關系來說動范褒:“范管事曾是老太爺最得力的左膀右臂,陸家的生意人脈你都清楚,某些人的手段脾氣你也很清楚,有些事情,你做得更不少。因此你當明白,即便是所有人都知道你的冤屈,如果不能拿出有效的手段證明你的清白,恐怕就是拖到大老爺和二爺回來,也不能救你。”
“既然大老爺與二爺也不能救下仆…恐怕二奶奶也不能幫下仆。”范褒沒什么精神。打擊除去對手的策略不只是抓對手的錯處,沒有錯可以制造,沒有發生的事情可以想法子讓它發生,或者是假裝它曾經發生過。陸建中指責他害死了陸老太爺…陸建立不會改口,這個危險可以暫且放下不提,但以陸建中的性情來說,必有后著。那些鋪子現在多數都成了陸建中名下的產業,曾經忠于陸老太爺和他的管事們現在已經換了主子,識時務者為俊杰,陸建中要說他貪污…說他背主,一定會有若干個人前赴后繼地出來指證他。證據鑿鑿,他能怎么辦?林謹容能幫他,但能幫到什么程度呢?
林謹容坦誠地道:“還不曾做過,誰也不知道結局。我雖不能做主,但據我所知,現在不論是大太太,還是三老爺…都很需要范管事的幫助。”
范褒輕聲道:“二奶奶,下仆這些年來,雖然渾渾噩噩的…卻也有幾個知己故交。”
林謹容十分認真地道:“如果他們一心向著我,不拘事情能成與否,我都保他們平安體面。”
范褒一笑:“當然,即便是陸家不能容下他們了,鋪子里也可以多養幾個閑人。”
天色一點點的暗下去,天邊的云霞呈現出瑰麗卻妖異的色彩,林玉珍站在那株落光了葉子的梧桐樹下,陰沉著臉道:“你的意思,是要我裝病,再不管這事兒?”
林謹容垂著眼:“是。”
林玉珍道:“你一定能把事情辦妥?”
林謹容搖頭:“不一定。凡事都有風險。
林玉珍猶豫很久…轉身走開:“合適的時候,你和我說。”
冷風四起,林謹容扶了櫻桃,往榮景居走去。櫻桃突然站住了腳,低聲道:“奶奶。”
林謹容抬頭,陸紹背著手站在榮景居的大門口…白紙燈籠把他的臉照得慘白一片,他望著她笑:“二弟妹,許久不見,二弟高中,還不曾來得及恭喜你們。上次我回來的時候,你和二弟已經走了。”
林謹容望他福了一福:“大伯客氣。”
陸紹笑道:“二弟妹還是這么有禮。”言罷自轉身去了。
櫻桃不舒服:“陰陽怪氣的,別不是又打什么壞主意?”
林謹容正色道:“怕他就輸了,他就是故意來嚇唬我們的。他不敢把我們怎么樣。”陸紹還年輕,不似陸建中與宋氏,他還有些惡趣味。
室內溫暖明亮,毅郎由豆兒扶著腋下,帶了幾分興奮得意站在床上四處張望,看到林謹容近來,立時抑揚頓挫地發出一陣怪叫,雙腿亂蹬。林謹容歡笑著上前抱起他,在屋里轉了一圈:“都有誰來過了豆兒道:“六爺來坐了小半個時辰,留了一盒泥娃娃。”
裝在漂亮的花紙盒子里的泥娃娃,一共十二個,穿著嶄新的絲綢衣服,憨態可掬,雖然不適合這個年齡的嬰兒玩,但也是件很可愛的禮物。林謹容微微一笑,很好的開始。
第二日天剛蒙蒙亮,林謹容就起了身,照例伺候陸老太太盥洗,用飯,用藥,又去靈堂里盡孝。盡孝盡到一半,芳竹進來伏在她耳邊低聲道:“二奶奶,親家太太有些不舒服。林七爺在外面等著您呢。”
林謹容便站起身來,先同林玉珍言明情況,又去同陸老太太請假,陸老太太有老姑太太陪著,倒也沒生疑:“你自回家,還沒來得及去你娘家看一看。既然要去,便帶了毅郎一起,吃過晚飯又回來。”
林謹容行禮辭過,帶上大包小裹,抱上毅郎回娘家。
13歲的林慎之著了一身淡青色的綿袍,端正嚴肅地站在二門處,時不時往里瞟一眼。看到林謹容抱著毅郎出現,眼里閃過一絲喜悅,嘴唇控制不住地翹了起來,強忍著擺出一副小大人的模樣,嚴肅地上前給林謹容行禮問安:“慎之見過四姐,母親命我來接姐姐歸家。”
自林謹容歸家,二人才見過一次面,根本來不及敘情。林謹容見他已經有了小大人的模樣,心里又高興又感慨,二話不說,就把毅郎塞給林慎之。
林慎之一怔,隨即咧嘴笑了,林謹容這是要他陪著她一起坐車呢。當下笑嘻嘻地跟著林謹容上了馬車,捏著毅郎的包子臉,輕輕扯了兩下,低聲道:“四姐,我想死你了。我本來還幻想,等過兩年,求了祖父,許我去京城游歷兩年,開開眼界的,真是沒想到………………”
林謹容溫和地看著林慎之,口里說出的卻是:“你再想我,我也要考校你的功課!有沒有偷懶啊?”
林慎之有些沮喪,把開始表達不滿的毅郎還給她,鼓著還帶了嬰兒肥的臉頰抱怨:“你就不能關心一下其他么?見面就要考校功課!我哪里敢偷懶,祖父饒得了我么?”他伸手給林謹容看:“看看,我這手練字練成什么樣了?祖父說,一手好字真是重要,二姐夫就是榜樣。”
她的小七弟人才越來越好啦,林謹容笑著扯了扯林慎之的臉頰:“字練好了不吃虧,又好看又磨性子。想要游歷,并不是沒有機會。我聽說,大表哥那邊文風興盛,有名的大儒不少,更不要說奇人異士。”
林慎之道:“哪有那么容易?諸先生已經是很不錯的先生了,如果是去京中尋你和二姐夫,還有個借口,要去尋大表哥,該找個什么借口去呢?”
“誰說得清楚啊,指不定那時候突然就有理由了。”林謹容苦笑著揉揉他的頭發。她安排了這許久,一心就想保全他們,該找個什么樣的借口,順利勸服親人們在大難來臨之前順利逃走呢?這是個難題。
林慎之沉思片刻,道:“你說得是,明年我便想下場去試試,無論成與不成,我都該出去長長見識才是。”
明年他才十四歲,多半是不成的。林謹容沒忍心打擊他的積極性,換了個話題:“三哥在不在家?”
林慎之道:“昨晚使人去同他說過的,他當時答應了,但今早又跑來說,他那里有重要的客人走不開,讓我同四姐說,他請梅大老爺在茶肆里吃茶。”
林謹容想了想,從袖中摸出一張紙來,示意他看上面的名字:“慎之,煩勞你替我跑兩趟腿,盡力找到這幾個人,盡力不要讓更多的人知道。讓他們按著這個次序和時辰去茶肆見我。”
林慎之見她神色嚴肅,有些擔憂:“四姐,可是你遇到什么麻煩了?”
林謹容搖頭:“不是,是有點瑣事要處理一下。”
林慎之懂事地點頭:“我到時候陪著姐姐。”
林謹容欣慰一笑,摸摸他的頭,她的小兄弟正在長大,并且逐漸朝著可以給她倚靠,替她遮風擋雨的方向發展。
馬車行到街道轉角處,林慎之下了馬車,叫了長隨,翻身上馬而林謹容到了林府,熱熱鬧鬧地命人將她從京中給人捎來的各色禮品送到各房人的房里,抱著毅郎收了一堆見面禮。
回到陶氏房中,開開心心地陪著陶氏坐了小半個時辰后,把毅郎托付給陶氏,換了一身不起眼的素衣,裹上兜帽披風,從角門出去,由林慎之和春芽陪著坐上一張不起眼的小油車,向著她的茶肆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