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婚
窗外的秋雨仍然下個不休,葡萄葉子被打得“刷刷”作響越發顯得屋里有些發涼,林謹容緊了緊身上的素錦披袍,垂眼拿著銀簪把燈芯挑了又挑。
陸緘坐在她對面,沉默地看著她。燭光下,她肌膚溫潤,眉眼平和,但微微抿著唇卻是泄露了她真實的情緒。即便不能說是很憤怒,也是十分不高興的。如果他不開口,想必她也不會主動開口,事情終究是要解決的,陸緘嘆了口氣,道:“是在怨我欺瞞你吧?”
林謹容停下手上的動作,抬眼看著他直言不諱:“是。”
她如此直接,陸緘一時倒不知該怎么接上去才好,沉默片刻,方道:“現下你最要緊的就是養胎,我總是為了你好。和你商量,你總不聽。”
林謹容淡淡一笑,接上他的話:“所以只好出此下策。我寧愿你先前就不要答應我的好。做不到,就不要答應。”
的確是他失信了,陸緘找不到什么可說的,半晌方又道:“開鋪子的事沒你想的那么簡單,潘樓街那邊的鋪子,哪家背后沒有人撐著的?何況,這京中不比平洲,行有行規并行老,不是想開就能開起來的,也不是想開好就能開好的。”
林謹容一直看著他,看得他不自在了,才平平靜靜地道:“敏行說得是,的確不容易。我早前也曾打聽過,知道這京中開鋪子不容易,但潘樓街上百家鋪子,總有一半是外地來的行商,照舊在這京中扎了根,過得體面富足。附近幾條街,更有無數的平頭小老百姓,開了無數的小店,生意興隆,衣食無憂。這京中的大小權貴無數·但真不是家家戶戶都能攀得上的。再論到行規并行老,我也不是沒有讓宋鵬去打聽并找過中人引薦。我雖不曾親手開過鋪子,但對外頭的事情從來該學和該知道的,就沒有一樣落下的。”
陸緘被她一一戳穿,面上倒也沒露出尷尬或是過不去的神色來,也盡力平心靜氣地道:“你說得沒錯·可我要與你說的不是這個。你要知道,這邊不比平洲,宮里隨時會到鋪子里去要東西,不給是不行的。還有許多污糟事,由不得你不操心。”
林謹容嘆了口氣,道:“我都知道,也有準備,這并不會影響我什么。這世上哪里有只是隨便想想,動動手就能舒舒服服享福賺大錢的好事?大家都過得·我也過得,有事做著我心安。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但你真不該這樣。我心里不是滋味。”真的很不是滋味,一屋子的人,她該倚重的人·被他三言兩語就弄得倒了戈。
他不這樣怎么辦?看看她這兩個月來瘦成什么樣子了?陸緘沉默許久,道:“那你的意思是,這個鋪子你非開不可了?”
林謹容看著他一言不發,但表情和眼神都是表明了她的態度的。
陸緘就也不再說話,表情和眼神也表明了他的態度。
二人沉默地對峙著,誰也無法說服誰,窗外的雨聲漸漸小了,卻又刮起了風·一縷冷風從窗縫里鉆進來·吹得燭火在中間突突地跳,二人不約而同地仲手去護住燭火。
陸緘趁勢包住了林謹容的手·誠懇地道:“阿容,算了吧,你就答應我好不好?讓我安安心心地去做事,不為你擔心。”
林謹容也誠懇地道:“二郎,頭已經開了,你就答應讓我試試好不好?我絕對不會逞能。我分得清輕重,我對腹中孩兒的疼惜絲毫不亞于你。”
陸緘看著她,她也看著陸緘。
半晌,陸緘松開她的手,疲憊地道:“老實說,我不明白,你為什么這樣執著于金錢?這錢不是能賺得完的,我們舒舒坦坦地好好過過小日子不好嗎?”
林謹容沉默片刻,輕輕一笑:“我不否認,我是執著于金錢。但我自有我的理由。”從前她手里有錢就開心,看到許多錢進了她的庫房就安心,這種安心無可比擬,枕著那串鑰匙睡覺就會覺得很踏實。但是此刻,她的心情和想法與從前相比卻是有不同的。她希望自己能活下去,或者說是無比渴望自己能活下去,并且活得很好。
但人生總要未雨綢繆才是,常人不知生死,好的時候也須得想著壞的時候,更何況她是知道那道檻的,做了最壞的打算,多做點準備總是好的。且,排除人力的作用外,她私心里還有個念想,倘若她開設了這個又莊,積德行善,會不會老天垂憐,保佑她和即將出生的孩子一起平安渡過那道檻?如若她真是不幸死了,也希望把結下的善緣留給這孩子,護佑他平安康順地長成。
“你的理由是什么?”陸緘挑起眉毛,嚴肅地看著她:“我知道你從來鑰匙不離身,從新婚時起獯是如此。阿容,你從來不缺錢用,你的妝奩隨便放在什么地方也不算少。何況你有我可以依靠。”
“這是小門小戶,從小過慣苦日子的守財奴的性子,是不是?”林謹容偏頭看著陸緘,笑容嬌俏:“我五嫂,剛進我娘家門的時候,也是自個兒帶著鑰匙,被娘家的嫂嫂們很是嘲笑了一通。這個笑話,就連慎之都知道了,我出嫁前夕,他還點撥過我,怕我被你和你家的人嘲笑。
可是我就是喜歡賺錢數錢啊,成親前你就知道的,聲名遠揚了嘛,那次你還急匆匆地換了白苧礻彡跑來我家······”
林謹容本意是想調節一下氣氛,可陸緘看著她那個笑,心里突如其來的就有些不是滋味:“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誰還沒個愛好?我愛收書寫字補書,你愛吹塤分茶賺錢,成親這么多年,我什么時候攔過你?我不是迂腐的人。但這是特殊時期,你緩一緩會如何?少賺幾個錢會如何?”
這個才是真實的固執的陸緘,林謹容看他的樣子是有些抓狂了,并不想和他吵,便道:“你也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你做的我都記在心里了,多謝你一直縱著我隨心行事。”
頓了頓,又笑道:“不是少賺幾個錢,而是少賺很多錢。秀州那邊三哥已經立了足,現在又有吳襄幫忙,若是能把這邊的局面打開,正是賺錢的好機會,不說日進斗金,日進千金是怎么都逃不掉的敏行要是真的怕我操心,怕我這個鋪子被人給吞了或者受氣什么的,也幫我找個大靠山啊。我看著今天那叫榮七公子的,好像是榮大學士府上的?是不是咱們太明府出的那位啊?我記得你說過,他老人家最是體恤憐惜家鄉人的,是不是?”
他問她理由,告訴她,她有他可以依靠,她就扯她嫂嫂被人嘲笑是小門小戶,和他扯閑事;他再正兒八經地和她商量,讓她看在孩兒的面上好生將息,緩緩賺錢,她就嬉皮笑臉地和他商量找榮家做靠山做生意。陸緘被氣得手腳發抖,小心肝兒亂顫,忍了又忍,啞著嗓子道:“說到底,你不過是不信我罷了。”
林謹容臉上的笑容突然凝固。
陸緘繼續道:“你不信我能給你好日子過,你總想著要多掙點錢傍身,所以你才如此,是不是?”說到這里,他的神色已經很嚴肅了,不然沒法兒解釋林謹容的行為。如若她真是個錙銖必較,貪財如命的守財奴,他也不說了,可她經常做善事,雖不是大手大腳,而是行之有度,但也足可證明她不是個愛錢到病態的人。
是不是?信不信?他真心待你好和他能否保住你,其實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
林謹容盯著桌子看了半晌,方抬起頭來看著陸緘認真地道:“你不要和我吵,我想好好和你過日子,不想和你生氣,希望每天都快快樂樂的。但這個鋪子我非開不可。你還記得當初吳襄問我有什么志向嗎?我當時沒好意思說,因為不知道能不能實現,也還沒有徹底想清楚。現在只有我們倆,我也不怕你笑話,我想開辦一個義莊,盡自己的力量幫助何氏、錦姑那樣的貧女,讓她們不再孤苦伶仃,被家人嫌棄,世人冷落,嘗盡悲歡離苦。身為女兒,生在貧家,不是她們的錯。”
陸緘大吃了一驚,看向林謹容的神色就有些不同,因為生氣而抿緊的嘴唇也緩緩放松下來。
林謹容見他的神色松緩下來了,便輕輕握住他放在桌上的手,低聲道:“敏行,你是男人,經常在外行走,見識比我寬廣,你更比我知道,因為家貧無力籌措嫁資和聘財的曠男怨女有多少,男人倒也罷了,女子何其可憐!我知道我的力量很小,也知道這需要很多很多的錢,但總算是我的一個志向,就像是你們想建功立業,聞名天下一樣的。希望你能體諒我。”
陸緘突然拉起她的手在唇邊輕輕吻了一下,低聲道:“阿容,你令我慚愧。”
林謹容松了口氣,卻又聽陸緘道:“可是,開辦義莊這是個大事,非朝一夕之功,并不急在這時候,你聽我的,緩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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