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千重
從前林謹容不覺得,如今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來看,反倒清楚了很多。陸繕就是一桿槍,要想讓二房和涂氏消停,首先就要解決陸繕的問題。陸繕一日不脫離涂氏,一日就不能正常長大,大了也是廢人一個。陸繕越是弱,越是不成器,涂氏心里的怨氣就會更深重,就會鬧得更兇。
林謹容的聲音不小,奈何在此時,根本沒有人理睬她。
剛進門的新媳婦,算什么?
涂氏哭得傷心,滿心都是對公婆和大房的怨恨,對陸緘的不滿和失望,就算是聽到了林謹容的話,也舍不得讓陸繕離開她的視線和懷抱,送去吃苦。
林玉珍嚴重不滿。還真為三房打算上了?先不說諸先生是否愿意收陸繕,就算是收了,那不是給陸緘惹麻煩么?陸緘拖著這個拖累,還怎么讀書考試?
宋氏等人自然更是不會聽見,勸解的聲音更大,三兩下,就把林謹容的聲音給湮沒在了吵鬧之中。
陸云垂下眼沉思,陸緘卻是迅速抬眼看著林謹容,眼里亮起一簇火光。
林謹容扯了扯嘴角,垂下眼捧了一杯茶給陸老太太。陸老太太身子不好,聽不得吵鬧,想發作,果然是覺著對不起三兒子和三兒媳,不發作,又覺著實在不像話。這行為,就像是給林謹容下馬威,當下嘆了口氣,輕輕撫了撫林謹容的手背,小聲道:“孩子,你……”
林謹容輕輕搖頭:“沒事。”她不在意,因為不在乎,所以這種手段根本傷不了她,最多就是吵鬧煩躁一點而已。
見她雖然低眉垂眼的,臉上和語氣里也沒什么不耐煩敷衍憤怒傷心之類的,平平靜靜,溫溫和和的,陸老太太的心情就好了許多,起身道:“我累了,不舒服。二郎媳婦扶我進里屋去歇息。”
林謹容巴不得,扶定了陸老太太的胳膊,跟她進了內堂,把幾道門一關,涂氏的哭聲和宋氏的勸解聲就低了下去。
林謹容伺候陸老太太躺上床,又接過沙嬤嬤遞來的熱帕子給陸老太太擦了把臉。陸老太太熱情地道:“阿容陪我說說話。”
林謹容微笑著坐在她面前的錦墩上,含笑看著她:“祖母想聽什么?”陸老太太長期臥病在床,喜歡清靜,無力去管家中的大小事務,就是兒媳請安,也不是日日都有精神的,自然也和孫子輩的媳婦們親近不到哪里去。但當年她卻極其喜歡寧兒,經常讓沙嬤嬤抱寧兒過去陪她,所以林謹容和她接觸不多,也不討厭她。這會兒跟著陸老太太躲在這屋里,簡直清凈極了,光沖著這個,都得好好陪這老太太說說話。
陸老太太想了想,道:“和我說說如今的小姑娘們都喜歡什么吧?我太久沒有出門,那些新鮮玩意兒都不知道了。”
林謹容一時有些發怔,前生離群索居,境遇窘迫,今生忙得不亦樂乎,所有的時間和空閑,都用在了賺錢和替陶氏、林慎之等人打算上頭,根本沒有閑心去想這些無用的瑣事。林五她們現下喜歡什么,最流行什么,她都不知道。可想來想去,女孩子最愛的無非就是吃穿玩樂,便笑道:“還和祖母當年一樣的罷,斗草看花打秋千,游湖燒香拜拜佛,弄點好吃的,淘點好胭脂,做件時興的衣裳,比比誰的手最巧。”
陸老太太就笑起來:“果然一直不變。那么你最喜歡什么呢?”
林謹容垂著頭看了看手指,低聲道:“孫媳婦閑時也會吹塤分茶,寫字看書,更多時候在看賬簿。”反正如今她是聲名在外了,也不用藏著掖著,不如早點說出來,改日也好光明正大地請林世全進來說說話,商量一下接下來要做的事。
陸老太太笑道:“你倒是實誠。我年輕時也曾幫著你們祖父看賬簿,后來身子不好,就不碰了。那些小字兒會跳舞,弄得我頭昏眼花的。”
林謹容配合地笑了笑:“祖母就好生享福罷。”
此時外間已然安靜下來,大丫頭素心進來道:“老太太,大太太和姑娘想進來陪您說話。”
陸老太太皺了皺眉:“我累了。”素心忙退出去傳話。
林謹容也就趁勢起身:“那祖母您歇著,孫媳婦去了。”
陸老太太“嗯”了一聲,放她出去。
林謹容出了內堂,只見林玉珍和陸云都走了,只有陸緘一人站在外堂,背對著她,看著門外發呆。聽見腳步聲,他回過頭來瞥了她一眼,低聲道:“走罷。”
二人沉默著回了房,桂嬤嬤見二人表情都不好,嚇得戰戰兢兢的,左給林謹容使個眼色,右看陸緘一眼。荔枝上茶,也是小心翼翼的,豆兒幾個更是屏聲靜氣。
有他板著臉冷冰冰地坐在這里,誰也沒好日子過。林謹容便問陸緘:“敏行要去聽雪閣看書么?”
陸緘這才抬起頭來看著她:“不去。”
林謹容抿抿嘴:“那我收拾一下,你去隔壁讀?”
陸緘又道:“不讀。”
那愛咋咋地吧,林謹容便起身去取了自己的書來看。
陸緘又坐著沉默了許久,突然道:“阿容,以后不要再在其他人面前提那個話了。”
林謹容笑笑:“我只是覺得不管是誰,天天被人說是病人不中用,沒病都得生病。十三歲的人,也該好好打算一下了,并沒有其他意思。”言盡于此,聽或是不聽,做或是不做,是他自己的事。
陸緘看了她一眼:“我知道。先給他調理好身子再說。總不能這樣下去的。”
他雖然不曾多說,林謹容卻直覺他的心情不錯,便趁機道:“我自請期之后就不曾管過鋪子里的事,很久不曾見過我族兄了。敏行,你看是不是……?”
陸緘爽快地道:“先過了這個月,我會安排。”隨即起身道:“我出去一趟。”
也沒說要去哪里,林謹容也不問,只送他出了門,才剛回來坐下,就有林玉珍跟前的丫頭沉香進來道:“太太請二奶奶過去一趟。”
必是為了先前她多的那句嘴。林謹容叫了荔枝跟著,去見林玉珍。
才進房門,她就感覺到氣氛很壓抑,林玉珍板著臉坐在窗前的榻上,手端著一碗茶,背對著她,也不會回頭也不理睬。陸云坐在一旁,給她使了個眼色,暗示林玉珍在生氣。
林謹容行禮問安,林玉珍不理。又說一次,林玉珍還是不理。陸云忙笑道:“娘,關起門來咱們就是一家人,有什么話,您只管說,這樣別扭生氣可解決不了問題。”
林玉珍回過頭來狠狠瞪著林謹容:“我倒是小看了你,才進門兩日,就生出這么多事端來……”
林謹容唇角含著淡淡的笑,聽她發完脾氣了,方和和氣氣地道:“姑母,不是侄女生事,是別人生事。您是為了適才侄女多那句嘴生氣吧?”
陸云認真地打量著林謹容。不氣不惱,平平和和,這人不是太沒脾氣就是城府太深了。明顯的,這不是個沒脾氣的,那便是城府太深了,不好把握。
林玉珍怒道:“你還知道?我以為你不懂?二郎呢?聽說他出了門,是去哪里了?”
林謹容道:“二爺沒說,我也不好問。我,自然是懂的。正因為懂,所以才多了那句嘴。”
陸云道:“嫂嫂,既然你都懂,就該明白如今我們的境地。你是想讓三嬸娘把六弟送到諸先生那里去吧?三嬸娘把六弟看成命根子一樣的,根本舍不得,你就不怕有人說你一進門就使壞,容不下他?”
林玉珍狠狠插上一句:“若是陸繕被送到諸先生那里,拖累了二郎,你以為最吃虧的會是誰!”
總歸不是她。林謹容道:“拖累不了,相反大家都會清凈很多。”
“怎么說?”陸云抓住她這句話,緊追不舍。
林謹容似笑非笑地道:“人人都有新衣服過節,我本是也有的,卻被旁人給奪了去,只剩下一件不怎么好的衣服,穿不出去。我當然要哭要鬧,不然別人怎會知道我委屈可憐呢?可若是我也得了件好衣服,我自然就不那么委屈了。雖然也還會有不平,但好歹有件撐臉的,不是那么急迫。”涂氏為何死纏陸緘,為何今日如此不顧一切地爆發發作?因為涂氏看不到希望。
這個比喻不好聽,卻十分貼切。陸云聽懂了,按住林玉珍的肩頭,擔憂地道:“嫂嫂,你雖是好心,但未免太粗疏了些,容易被人誤會利用。那話現下只怕已經傳到祖父耳朵里了,還不知他老人家會怎么想呢。下次再有此類事情,你還是該先和娘商量一下再開口,更妥當。”
林謹容十分順溜地道:“我以后會盡量注意。”
林玉珍冷哼了一聲,顯然根本不信。
陸云就朝林謹容招手,小聲道:“嫂嫂你先回去罷,省得哥哥憂心。這里有我,你別擔心,就算是祖父那里說了什么,我也會替你辯解的,必不會讓你受委屈。”
林謹容便笑著道謝,陸云忙道:“謝什么?人家不都說我們是親表姊妹么?就是要互相體貼互相疼愛才是。”
林謹容點點頭:“你說得極是。”從她不肯收涂氏那只鐲子開始,一切都悄然發生了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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