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風起平洲
林三老爺捋著胡子,皺著眉頭問陸緘:“你怎會在這里?早前去你家,你母親說你尚在太明府,已然派人去接你了,結果你卻在這里,你倒是說說看,這是怎么回事?家里可知道?”吳襄他說不得,捧不起,這個卻是隨便他怎么說怎么訓斥都有理。
陸緘垂著眼道:“回三舅舅的話,外甥給家里寫過信,得到祖父允許的,不然不敢亂走。不曾收到母親寫去的信,也不曾遇到去接我的人。不過舅舅提醒的好,我是該時常寫信回去說明自己身在何處,以免讓家中長輩掛懷的。”
分明是違逆了林玉珍的意愿,卻推得一干二凈,答得滴水不漏,態度還無可挑剔。陶氏在一旁端著茶盞聽著,隱隱覺得,陸緘之所以會來陶家給吳氏慶生,還送上厚禮,完全是因為自己在莊子上好生照料他,又無辜受了林玉珍氣,他想向她賠禮的緣故,心里就有些想維護陸緘。但林三老爺現在過問這些,長輩關心小輩,是情理之中,這孩子也答得不錯,遂不插話。
林三老爺果然沒甚話可說,只道:“那你現下住在哪里?來這里是為了什么事?”
陸緘規規矩矩地道:“是住在一個朋友家里,舅舅放心,他家也是正經讀書人家,身家清白。”卻不回答是有什么事。
林三老爺緊緊追問:“姓什么?住在哪里的?”話音未落,就聽“啪嗒”一聲響,林三老爺抬眼,只見吳襄垂著頭漫不經心地撥弄手里的茶盞,好似不是故意,于是不管他,繼續聽陸緘回答。
陸緘不慌不忙地道:“是姓顧的,住在城西。”
陶氏便給林三老爺頻頻使眼色,意思是,人家的私事要你管這么細?難道你那個妹子做人做事就那么體面,值得你替她出頭?你妹子將來都要靠這孩子呢,你平白得罪人做什么?隨便問問表示關心也就是了,何必如此討嫌?
林三老爺卻不理睬陶氏,還要繼續擺威風,正要開口,吳襄“啪嗒”又是一聲響,他不滿地瞪了吳襄一眼,吳襄沒啥感覺,頭都不抬。于是忍了一忍,又要開口,“啪嗒”又是一聲響,他惱火地又瞪過去,這回吳襄倒是看了他一眼,眼神是一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不耐煩。
林三老爺簡直忍無可忍,卻又不好發作,他總不能指責吳襄,說讓人家別弄那個杯子,且,他也怕他說了什么,反被吳襄不客氣地當著眾人的面一口噴回來,豈不是丟臉丟大發了?于是氣得白了臉,那話也就再問不下去。
吳氏忙打圓場:“我說陸緘你這孩子太過客氣,知道我們在這里,過來走走親戚我們就很高興了,還帶什么禮?”
陸緘認真答道:“回舅母的話,早前不曾聽三舅母說過,不知是您壽辰,禮物準備得匆忙,拿不出手,還請您見諒。”
陶氏見他提到自家,果然是給自己面子,心中頗有幾分歡喜,忙道:“這孩子一向周到有禮。”
陶舜欽適時插進話來:“城西的顧家么?我也是認得的。他家情況不是很好,孤兒寡母的不容易,你就別給他家添麻煩了,搬來這里住吧。和你幾個表兄弟在一處,也好玩。”說著便要叫人去給陸緘搬行李。
林謹容坐在一旁淡淡瞥了陸緘一眼,卻見陸緘起身一揖到底:“多謝您的盛情款待,外甥待到舅母生辰之時會過來恭賀,其余時候就不叨擾了。”
眾人都沒想到他竟會拒絕,陶舜欽皺著眉頭看向林三老爺,林三老爺忙勸道:“你這孩子怎么這般不懂事?你陶家舅舅盛情邀請你,你卻要拒絕?跟我們住在一起,互相有個照應不好么?到時候也好一路回家。”
陸緘垂著眼道:“非是我不識抬舉,而是早前和這位友人說好的,他借房子給我住,我借書給他看。我若是搬走,他定然不好意思再看我的書。”眼角瞟了瞟林謹容,見她神色淡淡的,由來就有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陶舜欽沉默片刻,道:“既是如此,那也就罷了。顧家小兒愛書如命,卻苦于家貧不能得償所愿,其母性情又頗為嚴謹,管得極嚴。這樣倒是便利了他,但你在他家粗茶淡飯的住著適應么?”
陸緘微微一笑:“干凈舒爽,清凈整潔,很好。”
陶鳳翔便低聲笑吳襄:“二表哥,就你毛病多,走到哪里還要帶著廚娘走……看看人家陸二哥,和你一般錦衣玉食長大的,卻能隨遇而安,絲毫不嫌顧家的粗茶淡飯。”
吳襄不以為然:“人生苦短,能享受為何不享受?你別看他說得好聽,他也在享受。我們不過所求不同而已。”隨即朝林謹容一挑眉,笑道:“四妹妹,你說我說得對不對?”
林謹容曉得他的意思,陸緘是在享受自由,不被人管制的滋味,當下微微一笑,卻不答話。眼睛卻又尖,看到龔媽媽上前去貼著陶氏的耳朵說了幾句話,陶氏就臉色不善地朝自己看過來,心里明白是為了什么事,但她已經想通,也就不在意。
不多時,陶鳳卿進來道是宴席備好,請眾人入席,于是照舊分了男女,各吃各的。
飯畢,陶氏覷了空子,背著陶家眾人疾言厲色地訓斥了林謹容一通,林謹容并不和她爭辯,她說什么都應好:“以后再不會和陸家表哥對著來了,我會對他很有禮節的,不丟您的臉面,不叫人說長道短。”
陶氏被她弄得沒有脾氣,只得狠狠捏了她的臉頰兩把:“你呀!什么時候才能真正長大?你還不懂么?女子在婆家靠的什么?一是兒子有出息,二是娘家靠得住,三是有錢財傍身。你姑母再可惡,但若是你將來有求到的地方,就算是為了林家的臉面,她也不會真不顧你,還有陸緘,這孩子還是有良心的……”
林謹容垂著眼簾,一言不發。前面三點她贊同,后面么,呵呵……
外間男人們吃得酒酣耳熱,林三老爺在陶家受人尊敬,遠比在自己家中更快活,于是自家把自家給喝醉了,拉著陶舜欽在那里口齒不清地閑扯,先是當年他們哥倆的感情如何好,又說他所藏那些金石值多少錢,表示林謹音和陶鳳棠成親,他要再送他們兩尊值錢的古銅彝,留給他們傳家。
陶鳳棠唇角含著笑,大大方方地朝林三老爺行禮道謝。
林三老爺醉眼朦朧:“我家阿音最是賢惠懂事,德容言功,樣樣都是上乘,進了你家的門,你小子一定要對她好,不然,不然……”啪嗒,倒在桌上一醉不醒。
吳襄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陶鳳舉更是趴在桌上無聲大笑,林慎之捧著一碗湯,很有些委屈地噘起了嘴,陶舜欽無奈地摸了摸額頭,瞪了孩子們一眼,林三老爺這句話雖然醉,但好歹說了句做父親的人該說的話,當年的林老三也算是長得人模人樣,看著斯斯文文的一個人,怎地越到后頭越是殘?
對著兄弟們善意的笑,陶鳳棠微微有些發窘,上前去扶了林三老爺,準備送他回房休息,卻見陸緘也站起身來,架住了林三老爺的另一只胳膊:“大表哥,我幫你。”
陶舜欽微微有些意外,瞇眼打量著林玉珍的這個嗣子。陸緘似有所覺,朝他輕輕一笑,扶著林三老爺出去了。
林三老爺爛醉如泥,扶著很有些費力,陶鳳棠與陸緘二人齊心協力,把人送到房里,交給林家下人了,方才結伴出去。
是時,金烏西墜,玉兔初升,晚風輕輕地拂動著,遠處庭院里傳來的桂花香味若有似無。兩個少年肩并肩地走著,都不出聲,不想打破這寧靜。
走了一回,陶鳳棠生怕陸緘會覺得受到冷落,便道:“陸賢弟,家母的生辰正日子就是后日,到時候你早點過來玩。”
陸緘微微一笑:“一定會來的。”忍了忍,小聲道:“其實我有件事想求大表哥幫個忙。”
陶鳳棠倒詫異了:“什么事?”
陸緘有些尷尬地道:“早前我無意之中聽你們說起買賣糧食和香藥的事情……”
陶鳳棠立刻就明白了,笑道:“這個啊,你也想和吳襄一樣的玩玩?”
陸緘猶豫了一下,幾乎已經要點頭,卻又輕輕搖頭。
剛收了他的重禮,且這人目前為止也沒讓人多討厭,將來指不定還會繼續打交道,陶鳳棠便謹慎地道:“實不相瞞,此事尚還未和家父商量過,最后要怎么辦,還得他老人家拍板。不過你想做,糧食卻是可以試一試的,應該不會虧本。”他不提香藥,只因香藥底下的交易不足為外人道,陸家縱然也做這種事,卻不是可以隨便拿到臺面上說的。
陸緘自然也聽出來了,也不糾纏,只道:“我人生地不熟,又是初次接觸,怕是要麻煩一下大表哥。”
陶鳳棠暗想,若是真要做,幫著做個中人并不是什么難事,想來父親不會怪自己,也就大著膽子應下來。
陸緘鄭重謝過,又磨蹭許久,道:“大表哥,我有難處,還請你幫我保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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