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秋入冬,一日涼過一日。
已經穿上了夾襖。
短短時日,城北也有了新的跡象,一條寬大的青磚道蜿蜒鋪好,再也不會一陣風一身土了,現在就算是刮風下雨天也可以從從容容的走。話又說就是以前的道又怎么樣,木屐一穿上,油衣一披,那姿態還更加裊娜呢。
剛巧今日也是下雨天,城北的黃媒婆早早出了門,臉上細細抹了粉,絳紫色浣花夾襖穿上身,很是滿意自己的行頭,見外面飄雨,又把那自己親手改的油衣套上身,緊緊一勒,有些后悔自己當初收腰的時候沒有想到穿夾襖,接著踏上木屐,兩指輕輕捻起蜜合色香帕,這才出了門。
路上行人不少,見她一臉喜色便紛紛打探,她就扯開細細的嗓子拖長聲音說道:“也沒啥,咱作坊里頭安老板不也是老大不小了,這我們不好好說道說道,怎么的也是街坊鄰居說不過去是不是?”
旁人紛紛附和,“可不是,瞧著咱城北,以前可是沒有這樣的光景,現在我家二小子就在里頭,見月還能在家里閑幾日呢?你說就是在官衙里當差能有這福氣?又不用賣身為奴的。”
“我跟你們說,之前回城南我那哥哥家,原先就說好了他閨女嫁我家小子,我嫂子可不就是嫌棄咱城北窮嗎?現在咱城北那作坊一串的連著出去,現在這邊買賣也好做了,我們別的沒有,家里寬唄,誰還像他們那樣,院子沒有一巴掌大!上回我回去,怎么說?巴巴的說起那事情來了,也該輪到我拿拿嬌。”
“也不知道誰家閨女有福氣,嫁給安老板,多少年的大戶啊,整個安家都是他的,吃穿吃穿,整個城里穿的都是他家的衣裳,人又和氣又俊朗的,以后還沒有婆婆管著,一過門就是當家夫人!”
黃媒婆用手拂鬢角,搖搖頭有些不以為然,咳咳兩聲,“你們還是沒眼色,我眼睛多毒,這回我敢打包票,安老板那心思別人不知道我能不知道,那如意都是我做的媒!再說了你們是跟谷雨姑娘不熟,她是稀罕那等富貴的閨女么?”
幾個婦人湊近,一副凝心打聽的樣子。
黃媒婆心里頭滿足了,這才清嗓子繼續,“別人我不敢說,谷雨姑娘跟他是從小一塊兒長大的情分。再說這作坊要是沒有她,能到今日的光景,家里也不差,等著吧明年春天你們就知道了,還有安老板就是幾輩子的家業不也是商戶?人家可是知州千金!有貴相呢,這才叫天作之合。”
緊接著又開始不停打聽春天如何?那姑娘性情如何模樣如何,黃媒婆正要說話,見一旁溜過去一個身影,卻是住的不遠的林媒婆。看她那急急的樣子,也顧不得理會這群人了,“哎,哎——”
卻走不快,林媒婆還扭頭呵呵笑,“老姐姐,這給安老板保媒的事不是說好了嗎?今日怎么又反悔!”
黃媒婆憤憤然,“你說的可是安家令一個公子!誰跟你說咱們這個安老板啊!”言語之間已經把安錦軒當成城北的人。
林媒婆不言語,一個勁的快走,這可苦了黃媒婆,木屐一點一點,裊娜在這個時候哪里派得上用場,她一咬牙,木屐一脫,反正地又不是很濕,這下速度快了不少。林媒婆見此有樣學樣,很快又不相上下,終于在作坊大門前絞纏一處,拉拉扯扯誰也進不了門。
好說歹說,終于有了個折中的法子,兩人一塊兒去。守門的老張頭第一次遇見這媒婆扎堆兒保媒的情景,看夠了這才呵呵樂,“錦哥兒前兒就回莊去了,你們過來怕是太晚了。”
黃媒婆林媒婆這下傻了眼。
而被爭相保媒的人,此時全都坐在馬車之中,往桃莊去。
元織繡莊跟鋪子統統關門,門上竟然連牌子也不掛的,惹得眾說紛紜。王寧氏王氏谷雨一輛車,李得泉趕車,師公老寧頭兩人一輛車,路上盡是感慨,黑子大哥趕車。
親事定在桃莊是大家商議的結果,安錦軒跟這邊雖然是親人,但是那床上老太太怎么說也不太合適做長輩,二叔公在莊子里,他就回去,王寧氏一大家子更是沒話說,反正莊子里天寬地闊的,買賣是做不完的,他們老了也不操心這事情。安家的事情交給安錦林打理,只待到時候喜宴之時告訴他。
寧博沁兒上回也幫了不少忙,這樣的大好事情更是少不了。加上嫁娶所用的綾羅綢緞各色器具,所以路上浩浩蕩蕩的就排了十幾輛馬車,惹得眾人駐足觀望。幸虧的還沒有跟作坊的人說是什么時候走,不然送來的東西還不知道多少車才拉得完。
安錦軒坐在車幫上,穿著油衣,想著剛從安家出來的那一幕,老太太已經病入膏肓,躺著每天受苦,安錦林坑坑巴巴說是想讓自己先成親,不然她的債又多了一處,安錦軒當時說不出自己是什么感覺,只是叮囑錦林要不然也趕緊。想到這他心里頭有點亂,甩了一馬鞭。
入莊了,剛過石拱橋,就有人來接,待下馬車之時,周圍更是圍得滿滿的人,谷雨拉著王氏的手,想著幾年前那個寒冷的冬天,一家子這么回來,心里忐忑不安,哪里敢想會有今日這番景象。
夏至牽著小桃,帶著小寒大寒跟表妹小芹,小滿頂著肚子望著他們小,小荷跟陳氏手里都抱著奶娃娃,又是一番熱鬧。
趕了這一路,二叔公那大大的1院落前面,打上竹樁,撐開大大的油布,就在院子當頭砌灶黹熊火苗燒著,滾滾熱氣四處竄,刺激大家的味蕾,而油布之下卻擺著長長幾溜兒桌子,上面碗筷已經齊備,看著就等人上桌了。
陳氏撲哧的笑了起來,“這就差鑼鼓跟炮竹了。”
小滿不解,“弄這些個做啥?”
“哪能做啥,鑼鼓一敲,炮竹一放大紅雙喜字貼門窗……”
周遭的人同時笑呵呵的,望向谷雨跟安錦軒。
洗塵宴吃得紅紅火火,李何氏穿著簇新的青藍色對襟小襖,正跟一旁的大腳說道;“一開始我就覺得錦哥兒這孩子不差,谷雨性子太擰巴……”
別人自然只有附和的份。
轉眼間冬去春來。這樁桃莊的大喜事也熱熱鬧鬧辦了起來。
漢子婦人俱是分成兩撥,誰讓這又是莊子里娶媳婦又嫁閨女呢,叫肥水不流外人田!
迎親的日子一日近,谷雨端坐在家里,萬事都不需要她操心。從當初的交換庚帖到過禮都是熱心的大娘們辦好,就連嫁妝都是王氏王寧氏繡,小滿這邊也繡,小荷也繡,這時候一塊兒堆在房中,鳳穿牡丹、鴛鴦戲水、百蝶穿花應有盡有,而那來來往往的人從回來之日起家里的熱鬧就從來沒有停止過。
王寧氏整日笑呵呵的,“早知道莊子里這般快活我就不住那城里了,也就是車馬多一些,有個什么好的。”
夏至湊熱鬧,“就是啊,姥姥等我孝敬你吧,到時候你就做老太君,我出去賺錢,什么都給你買。”不經然之間夏至的口頭支票越大越多,債多更不愁,見人許諾。
在這熱鬧跟不舍之中,便到了要出門的前一日。
小寒大寒這幾日都是去壓床,谷雨一直都以為這出嫁其實跟在家里是一回事,頂多的挪個地方住而已,安家那些人她都認得,再說安錦軒又說可以長住莊上,但是這時日一近,她還是會有一些緊張惶恐,小滿跟王氏一天到晚都在她跟前。
照著莊子習俗,這頭天晚上就開始宴賓客,江氏手忙腳亂的分配那邊是男方哪邊是女方,到頭來還是一個莊子來了大半的人,新郎官那邊明日才迎親呢,今日這邊可是要準備送嫁,總而言之都是一家人。
自家親戚,谷雨出門跟大家吃這做姑娘的最后一頓飯,明日就是他家婦了。
好不熱鬧,熱菜冷盤點心桌子擺滿,許世和酒樓里一大伙人,本來桃莊這邊要準備飯食也是要準備,這算是頭一回派上用場,因此桌上的菜很多都叫不出名目,只管的往肚子里塞,又有人感慨當年要是能有一個肘子當大菜就是了不得了,稍稍舍不得的人家都是用木刻的澆汁代替。哪里會想到桃莊有今日,那些少爺官爺都想著過來吃的東西他們嘗了先。
三個姑姑回來見過了,亭蠻娘帶著他一塊兒來賀喜,沁兒在莊子住下,就連陸睿也過來。
柳壩子過來賀喜的也有幾十人,人聲鼎沸。
熱鬧到夜半時分這才安靜下來。
次日一大早,王氏就叫谷雨起來不要誤了吉時,小滿肚子不方便就在一邊陪著她說話,陳氏張氏許氏在一旁望著,三奶奶過來給谷雨梳頭,文嬸子硬說自己命格不好不湊前,好話說盡只答應上桌吃飯。
鑼鼓聲聲,迎親轎子已經在跟前。
王氏剛還有說有笑,一聽動靜她的眼淚不經然的就落了下來,谷雨眼睛也酸脹起來,打量著這屋子,卻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只是看著那一張張歡笑的臉龐,漸漸模糊“娘,您崩愁,以前我們不也是住在那邊嗎,女兒嫁過去就等于回家了,你瞧姐姐不也是這般……”
好說歹說,王氏終于止住淚水。對打扮一新的安錦軒交代起來,甭管說什么,安錦軒一一答應,很快的又讓王氏放心下來,李得泉也在一旁叮嚀幾句,加上四周的人打趣,淚水不知不覺的收了回去。老李頭點點頭,接過茶給了紅包,一臉慈祥,說的最多的卻是李何氏,一句句的在那念叨,安錦軒躬著身子都酸麻了她還沒有要停的意思。
直到外面的人催,“新娘子上轎——”
老李頭這才拍拍她的手背,“孩子們都記住了,不要誤了吉時。”
李何氏這嗔他一眼才住了嘴,又飛快的說了幾句,滿眼是笑的看著,“驚蟄,你就是做了官也是奶奶的孫子,抱你妹妹上轎。”
驚蟄上前,笑得清明,嘴角勾勾一只手拍一下谷雨的肩頭,見那遮上蓋頭的頭微微點了一下,他才穩穩的就把她抱了起來,一步步的往外走,谷雨遮著紅蓋頭沒有看清那雙霧一樣的眼睛,只是覺得他的手有些微顫。
花轎在桃莊晃了一整圈,這才往那邊院子走。終于落下,谷雨身子挺直,卻已經有些僵,聽吩咐坐定之后臀部不能移動,這下已經麻了。她被人牽出轎子,像是一個木偶一般任人擺布,心里又是甜絲絲的,炮竹聲掩蓋了人聲給二叔公上茶,入洞房。
涌進來的人不少,也不知道都是要干什么,突然間就是眼前一亮,見安錦軒笑得很是滿足,大紅喜服映得他更是豐神俊朗,周圍全是熟悉的人,因此她反而輕松了起來,由著她們指揮著結同心結,喝合巹酒,又見她們說著吉祥話散了。
剩下安錦軒跟谷雨,兩張紅突突的臉龐對著,不約而同的就有些緊張,安錦軒伸過手,輕輕觸了觸她的臉頰,“等著我。”說完很是不舍的出去了。
屋子里就剩下自己一個人,谷雨暗暗松了一口氣,這就是成親了嗎?怎么覺得像是一場夢一般,聽外面安錦軒在應酬客人,時而傳來哈哈大笑,她的嘴角也不由得翹起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終于視線之中有人走來,酒味有些刺鼻,“娘子,我回來了,驚蟄那小子酒量差了,不然我還——”明顯的有了醉意,腳步都有些踉蹌,看來時沒少喝。
她趕緊起身扶他坐下,起身去拿醒酒石,安錦軒拉著她的手不放,再一拉,壯實的胳膊把她圈在懷里,深深吸了一口氣,“娘子,我終于等到今天了!”
谷雨枕在他肩膀,眼睛無處可放,張張口,“錦……”撞上那雙似笑非笑的眼睛,這才覺得不對,卻又改不了口,一時僵住,安錦軒卻不肯,就那么盯著她。
好歹叫了一聲淺淺的夫君這才罷休,安錦軒卻叫得順口,“娘子,我們歇息吧。”
手已經伸過來,谷雨羞得滿臉通紅,兩輩子都沒有這樣的經驗,卻見他順著那脖子的紅線拉起一顆圓溜溜的石頭,“這是在葫蘆——”突然之間住了嘴,站起身,用腳踢踢床榻,“還不出來!”
窸窸窣窣的爬出來三小腦袋,也不理安錦軒,正在相互責怪,“都是你!寧大哥說了到時候送一匹馬的,這下被你……”
“都是小寒打了噴嚏!”
“聽半天就聽到一葫蘆,也不知道這葫蘆能不能換匹馬回來。”
“那我就自己去買,反正……”
谷雨失笑,這三個小的也不知道藏在床底下多久,也虧得他們呆得住,被發現了也不慌張的,手拉手嘻嘻笑著躬身出門,安錦軒四下檢查一遍,又在窗外頭趕走一撥兒,這才放心的回來。
呼吸不由得有些急促起來,大紅喜服落了一地,接著是綢衣,安錦軒把這綿軟的人兒撈進懷里,兩人同時一僵。綿軟的舌頭在初雪般的肌膚之上掠過,朵朵梅花燦然開放。
還是緊張,谷雨咳咳一聲,“安……錦軒,你……要勒死我么?”
他曬然一笑,捏捏她的臉,兩個人離得這么近,在那碧波般的眼睛之中看到另一個狂喜的自己,“為夫怎么舍得。”突然發現沒有那般緊張了,嘴又湊上去,變得狂熱起來。
谷雨剛被勒得死死的此時剛松了一口氣卻又覺得呼吸困難,用手去推那身軀,卻被抓住,她心慌意亂卻又有些意動,試探著回應他,雙手不自覺的攀上了他的脖頸。安錦軒大喜,更是激烈的回應,直讓谷雨急急喘著。
終于,兩個合成一體,谷雨嘶的叫了一聲,眼角有淚滲出,怎么沒有人告訴她,這事情會如此撕裂般疼痛。
安錦軒動作輕柔了不少,只覺得自己奔著那美好而去,有些不受控制的進出,又生怕弄疼了身下的人,就這么試探著,廝磨著,好一陣之后,輕輕抬起谷雨的腰,一陣奔騰,最后喘著粗氣伏在她身上,喃喃醉語,“谷雨,真好,你……真好。”
窗外清風春月,寂靜恬然,唯有蟲鳴之音。
新婚的人總覺得日子過得快,眨眼間已是一年。
仍舊的桃花繁茂之時,整個桃莊的人臉上都有酡顏,是這花映的,也是這好日子給的,去年分的紅利就夠莊子里的人好一通歡喜的了,家家戶戶幾乎不見茅草房,鱗鱗大廈又寬敞又亮堂,不說臨江鎮,怕是整個云州城,再也尋不出第二個這樣的莊子。
今年,陣陣涌入桃莊的車馬變多,上上下下已經很有氣派,而很多遠道而來的人,從桃花林里到了荷塘到柳壩子,無一不喜。
谷雨手里拿著針線,徒勞的做一件小衣裳,一會兒就放了下來,嘟囔著,“做衣裳怎么胎教,還不如讓我幫算賬,以后生的孩子才聰明。”
屋外腳步聲傳來,小荷小滿跟沁兒相約而來,正熱熱鬧鬧說話,“夏至嘴甜,最是會賺銀子,看他那樣以后定然比他姐夫還要厲害。”
谷雨要起身,小滿趕緊過去扶著。小荷望著她嘻嘻笑,“這燈籠都準備好了,咱們這小女娃兒啥時候出來啊!”周圍的人都點點頭,盯著谷雨的肚子,似乎要看里頭那小人一般。
谷雨有些無奈,“就不興是個兒子!”
小荷搖頭,“別別別,我們進哥兒還有穆哥兒,沁兒家平哥兒,小桃弟弟瑞哥兒,還沒有算上陳嫂子家博哥兒,都等著這小媳婦呢,你這要是再生個哥兒,難不成一大伙哥兒都打光棍?”
谷雨苦笑,摸著自己的肚子,“兒啊兒,你這命苦啊,還沒有出來就被嫌棄上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