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官兵如此橫行霸道,在場的人卻都是敢怒而不敢言。
正經的京營兵沒剩下幾個人,而且分散在各城門,沒有兵部尚書總理戎政張縉彥或是副戎政侍郎王家彥并總兵官吳襄等人的手令,誰也不能調動。
這會子在這里擾民的卻是襄城伯李國楨在城中新招募的營兵,所以根本沒有紀律可言。
李國楨這個紈绔子弟在崇禎面前夸下大言,號稱要北上迎擊闖賊,現在居庸關已經落在闖兵手中,昌平最多是今天必定被攻下,大學士李建泰號稱散盡家資募兵擊賊,結果擊的是自己一方的城池……國事如此,難得有一個勛戚伯爵出來領兵迎敵,崇禎當然是十分歡喜!
崇禎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搜羅了幾萬銀子給李國楨當餉銀,又把神機營里大半的火炮都給了此人,舉國之力,傾囊相授,就是叫這年輕的襄城伯不負他祖宗血戰功勞的余蔭,好生出城打出個樣子出來!
北京城高池深,人口百萬,崇禎以為,只要激出勛戚皇親們的血勇之氣,大家一起效力上城,闖軍想破城也是絕無可能!
想法是沒錯,不過眼前這情形……那位在九重之中的至尊天子,怕是也絕然想不到吧?
李國楨所招募的全部都是北京城中的無賴混混,沒有人性的混賬王八蛋,這種人換了一身戎裝,卻仍然改不了欺男霸女走道對著空氣也要踢三腳的脾氣……這正陽門到鄣儀門附近,五六千新招募的“京營兵”就這么橫行霸道,騷擾市面,王家彥等人又在城門,往常維持地面的巡城御史等文官早就不見蹤影……此時此刻,也當然就由著李國楨的性子胡鬧了。
“多抓糧食和魚肉,打仗缺了糧食可不成!”
襄城伯李國楨騎在高大的棗紅馬上,大聲的叫喊吩咐著。
他戴著烏紗帽,麒麟補子,腿上的朝靴黑烏發亮,手中一柄象牙柄的小馬鞭不停的抽打把玩著,眼前是這么一幕幕的慘劇,多少路過的百姓被搶個精光,或是打的滿地找牙,這位伯爺就是視若不見,就當沒發生一樣。
“真是老鱉翻潭,什么樣的蝦兵蟹將都爬出來了……”
慧梅在一邊自是看的大怒,雙手指尖都是捏的發白。
但這么多亂兵在前,她自己都要謹慎小心,遠遠躲開。剛剛有好些路過的中年婦人都被非禮了,她一個二八俏佳人要是落在這伙營兵眼里,除非撕破臉殺人,不然的話那下場可就慘了。
就在慧梅躲開的一瞬間,也有幾個人隱匿了形跡,藏在幾個鋪子的柜臺里頭。如此亂世,有不少鋪子也是上了鋪板,這幾天就不再賺錢了,也有一些特別膽大的還照常營業,這一天,闖兵未至,就先遭了京營兵的毒手。
這是個綢緞鋪子,里面的綢緞布匹被搶了個精光,最粗的粗布也沒剩下一匹,掌柜伙計們蹲在一起,一個個都是滿臉的淚水,鋪子的掌柜更是一臉死灰,除了還有口氣外,就跟個死人也沒有區別了。
剛剛亂兵進來,這掌柜拼死上前,卻被刀柄拍打的一頭一臉的血,胸口也還有踢打的痕跡,嘴角那里血跡鮮然,顯是被打吐了血。
“李國楨這混球,這樣的撈法還真狠啊……”
躲在柜臺下的幾個人,中間為首的是個三十來歲的中年漢子,個頭不高,人也偏瘦弱了一些,臉色也臘黃臘黃的,下巴上光溜溜的沒胡須,看著算是其貌不揚。
只是眼神之中,時不時露出來的精悍之氣,還有臉上神色中的頤指氣使的那股子久居上位者才有的味道,明眼人就能瞧的出來,這位躲在綢緞莊里的中年男子,其身份地位,絕不尋常。
就算是眼前京營兵們在打砸燒槍,大兵們明刀執槍的來回,這個中年男子雖然躲避開來,但眉宇神色間顯是沒有把這些營混子無賴當一回事,就算是主持其事的李國楨伯爵,在這位眼里,也只是尋常人物,可以掛在嘴上隨意說笑。
“大使,情形不對啊。”
中年男子的隨從皺眉道:“這么胡鬧法,巡城御史不敢管也罷了,王家彥那死老頭子向來強直,怎么會從視不理?”
“對了!”有人也道:“還有鞏永固這個少保駙馬都尉呢?”
被他們稱為“大使”的便是在外鎮守地方的尚膳監掌印太監杜勛了。他此時也是若有所悟,摸著光溜溜的下巴,也是沉吟著道:“附近的幾個城門上,哪一個下來管一管,也不能鬧成這般大的動靜!”
杜勛此時進來,倒是一個意外。
皇太子放在居庸關到昌平等地的那支騎兵,這兩天給闖軍找足了麻煩!一百來人倒有二三百匹馬,闖軍騎兵也就幾千人,最精銳的都在御營里保護李自成,怎么可能分出大兵來追剿這一小股的騎兵?
大股闖兵過來,魏岳領的一局的東宮騎兵就遠遠避走,遇到步兵或是糧隊,就是大發利市,刀削斧砍,銃擊箭射,這一百多人馬也多,甲堅兵利,行動如風,軍紀又好,個人和團體戰斗力都是強悍的不成話,兩天功夫,死在他們手中的闖兵怕有好幾百,運糧的隊伍被打散了好幾支!
鬧出這么大的動靜,闖王也是大為惱怒,現在居庸關總兵官唐通已經接到嚴令,關城駐守大舉出動,配合闖軍到處追剿這一支不知死活的騎兵,連番激戰,卻是不曾占到太大的便宜。
一時之間,闖軍大隊行動,卻是被這蒼蠅一般的小小騎隊給拖慢了許多。
這其中的首尾當然不干杜勛這個太監的事,但現在闖軍和投降明軍都在剿殺東宮騎兵,無形之中,這些個投降的太監就沒有人理會了。
而唐通等投降武官更受信用,因為李自成到這個時候,先是被武寧的周遇吉所表現出來的戰斗力和節烈所震驚,如果唐通等人也有周遇吉一樣的決心和戰斗力,闖軍不滿十萬,非得后退回陜西去不可。
而到了京畿附近,又有這么一支強悍的騎兵出現,騎馬如狂飆,出刀必傷人,闖軍騎兵有不少已經和這么一支騎兵小隊交過手,每次對戰,幾乎是十幾人死傷才能換人家一個輕傷,這樣的交換比,叫不少干了十幾年流賊的陜北籍將領想起了剛起事時候的情形。
那時候官兵有甲有強兵,流賊中甚至只有鋤頭,幾千官兵追著幾萬十幾萬流賊滿山遍野跑的情形也不少見。
到現在,闖營成了大順天兵,正是士氣正旺,戰斗力也足夠強勁的時候,不料遇著這么一支隊伍,這也使得順軍上下極為警惕,對唐通等降將的重視,也就自然而然的提高了不少。
他們當然不知道,魏岳這一百一十二人的騎兵,每個人都是用了多少銀子堆出來的!
大明剩下來的最后一丁點的家底,又有多少用在了這些騎兵身上!
頗受輕視的杜勛現在心里就有一個瘋狂的想法……他自己都覺得成功的可能性實在太低,但新朝甫立,將來肯定會嚴格抑制大太監們的權勢,他們可以投降保全性命,但是想保全到手的富貴和權勢,就是千難萬難了。
于今之計,也就只能立下一件誰也抹不去壓不平的大功……也只有這樣,才能保住杜勛自己,同時還能保住太監這個小集團在新朝中的權勢地位!
大明的太監們,這個攀附在皇權下吸血的利益集團……在這個帝國的落日余輝之下,也是在使勁的撲騰著,努力著啊……
杜勛的“不世奇功”說白了也很簡單……就是說服崇禎投降。
早在永昌詔書里頭,李自成就勸皇帝早降,在武寧遇挫時,曾經想開價叫崇禎封他為王,再把陜西和山西、河南等地都封給他,他替大明守備邊疆,世代屏藩。
當然,這不知道是哪個三家村酸秀才出身的幕僚出的拙計,到了這會兒李自成自己都不好意思再提……現在的盤口,當然是崇禎投降,而李自成封崇禎為王,擇地善養,明朝太廟神主,得以保全,天下生民,也就能安享太平之福。
杜勛自己是覺得,這個盤口算很不錯了。身為高級太監,他也是御書房出身,頗讀經史,放眼看去,一朝亡一朝立是常有的事,元順帝為什么得一個“順”字?還不是應天景命,沒有在元大都里死扛,見勢不妙,人家就遠走高飛,躲在沙漠里頭照樣是得以善終,再看宋朝趙家皇帝,除了一個被陸秀夫抱著跳海的小童,哪一個不是投降了事?再往上五代十國……多了去了,數都數不清!
一個天子,輸了就得認,死賴著不服又能怎么著?
這一套話,杜勛是在心里翻來覆去的背了好多次,他已經見過李自成和牛金星,這一次潛入城中,也算是新朝正式任命的特使了,只要找到接頭的人,再進宮面見崇禎,成或不成,就看這一錘子買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