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平絮絮叨叨地說了好些話,又邀請秀芝去她住著的風翔苑玩,然后才走。
她走后沒有多久,針線房的管事媳婦送來了夏季新衫——照理說,夏衫應該在立夏之前送到,再不濟,也要在夏至之前送來。不過,那會兒阮碧正被軟禁著,針線房自然而然地把她忘記了。
管事媳婦夫家姓江,二十五六歲,體態豐腴,滿臉堆笑地行個禮,說:“向五姑娘道個歉。針線房前陣子有兩個繡娘辭工了,人手不夠,之前一直忙著做大夫人、老夫人的夏衫,就把姑娘的衣服放在后頭,誰知道前陣子趕出來,姑娘又去了玉虛觀小住……一拖快半個月,這都馬上小暑了,著實不好意思。”
這種小事阮碧并不放在心上,但知道她們是看人下菜碟兒,對她們客氣,她們當客氣是軟弱,對她們橫眉冷眼,她們又會四處嚷嚷,跟受了天大的委曲一樣。因此對她的話不作置評,只淡淡地笑了一下,對秀芝說:“把衣服收下來,請嫂子去外面喝杯茶。”
江嫂子喝過茶走后,四姑娘屋子里的秋雁過來,說是四姑娘想請五姑娘一起做針線活。阮碧欣然赴約,帶著秀芝,拿著繡架到四姑娘屋子里。
三間正房里,其中有一間被四姑娘用來單獨做繡房,里面大大小小的繡架十來個,方的圓的三角的,架的、支的、或倚在墻邊,琳瑯滿目,另外在墻上掛著十來幅織品,看的阮碧目不接暇。
四姑娘站起來拉著她的手坐下,說:“又不是第一回來,倒好象從前沒見過一樣。”
阮碧說:“許久沒有過來,看著新鮮。”
四姑娘讓小丫鬟給她上茶,然后拿過秀芝手里的繡架說:“讓我看看,五妹妹如今的……”話沒有說完,看到那扭扭歪歪的針腳,頓時失笑了,“怎么妹妹還沒有從前繡的好了?”
“你知道我是個懶惰的,十天半個月才想起繡一回,逆水行舟,當然一退千里了。”
四姑娘說:“那還得從頭開始練才行,我這手里有三姐姐急要的繡活,今兒沒空了,讓秋蘭指點你吧。”
一旁的秋蘭頗不情愿地扭動一下身子,卻沒有吱聲。
阮碧也不情愿,雖說對這個阮府里的人無愛無恨,但是還是有喜愛與厭惡之分,秋蘭就是她厭惡的其中一個。“四姐姐盡管忙你自己的,我隨便看看,隨便學學就是了。”
四姑娘點點頭說:“也好。”
阮碧當真就隨便看看起來,把四姑娘墻上掛著的大大小小十幾幅刺繡都看完了,不得不佩服,她是下過大功夫的,不僅繡功了得,構圖、配色方面也是別出心裁的,或繁瑣華麗、或清淡雅致,都象書畫一般留白了,因此刺繡也隱隱有書畫的意境。
在這十來幅刺繡里面,最出色的當屬丹鳳朝陽和花開富貴,用線光鮮亮麗,花鳥姿態綽約,一看就知道四姑娘用足了心思,或許這也是她內心的流露吧。盡管四姑娘每回出現在人前,都是一副人淡如菊的打扮與表情,可是那回大少爺跑到阮碧房里鬧事,她橫空冒出來,貌似解圍實則添亂,讓阮碧知道她絕不是那種恬淡如水的女子。
她有心機,善于計算,很能隱忍,一如刺繡。
從前阮碧初入職場時,前輩說過一句話——人的性格就藏在她擅長的東西里。
四姑娘見她盯著墻壁半天,好奇地問:“五妹妹在看什么呢?”
“我在看姐姐的大作,當真是十指春風呀。”阮碧嘆口氣,“這一輩子我是沒有希望了。”
四姑娘笑,手里的針線不停。“妹妹才多大?一輩子都出來了。”
阮碧問:“四姐姐,我可否向你討一幅呢?”
四姑娘手里的針線一頓,問:“五妹妹要哪一幅呢?”
一旁的秋蘭變了臉色,低聲叫:“姑娘……”
四姑娘飛快地斜她一眼。
“就那幅丹風朝陽好了。”
四姑娘手里捏著的針良久沒有刺下去,臉色陰陽不定。
秋蘭終于忍無可忍了,說:“五姑娘,這幅丹鳳朝陽,姑娘整整繡了一年。”
阮碧點點頭說:“我看出來了,這幅最用心,所以才向四姐姐要的,秋蘭姐姐,四姐姐還沒有發話,你急什么?”
秋蘭說:“五姑娘,你明明知道四姑娘最友愛姐妹,你這么開口求,不是為難她嗎?”
四姑娘微微提高聲音說:“好了,秋蘭,五妹妹在跟我開玩笑呢。”
“還是四姐姐聰明,秋蘭姐姐,你呀,還是好好跟你家姑娘學學吧。”阮碧邊說邊到繡架前坐下,她當然不是真的想要這幅刺繡,就是想看一下四姑娘的態度,果然蘭心惠質,用一句玩笑將事情帶過了。
秋蘭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生了一會兒悶氣,還是坐下了。
阮碧也明白為什么四姑娘喜歡用秋蘭,她一心為她,又心直口快,遇到非常事情,可以幫她說出一些她不能說的話,而后她可以從容轉圜。
“五妹妹,紫英真人是什么樣子的呀?”
忽然來這么一句,阮碧微愣。“姐姐想知道她長什么模樣,還不簡單?下回再去玉虛觀,向她求見就是了。”
四姑娘嘆口氣說:“哪有這么容易?京城里多少閨秀貴婦想見她一面都不得……說起來,五妹妹真有福氣。”
阮碧不以為然地說:“還不知道是誰的福氣呢?”
四姑娘抬眸,認真地看阮碧一眼,若有所思地說:“難怪紫英真人會見妹妹。”
阮碧不喜歡她這種刺繡般一步一個眼的刺探方式,說:“姐姐想多了,真人是給我看病的。”
四姑娘沉吟片刻說:“妹妹沒有聽說過嗎?趙皇后年少的時候,紫英真人曾經給她看過相,說她貴不可言。”
阮碧心里一哂,原來四姑娘要刺探的是這個。
趙皇后和紫英真人是舊識;原本覲見名單里沒有自己,而后忽然追加;她自然想的比較多了……
丹鳳朝陽,花開富貴,果然是她的追求。
“沒聽說過,姐姐聽誰說的?”
四姑娘含含糊糊地說:“我聽姨娘說的,姨娘原跟趙家有點親戚關系……對了,妹妹可別傳出去,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姐姐放心吧,小妹一定守口如瓶。”想了想,問,“對了,林姨娘的傷好了沒?”
說到這事,四姑娘黯然地垂下眼眸。“天氣太熱了,傷口騷癢難耐,反復發作。”
“那得小心,留了疤可不好。”
“嗯,我也這么勸她的。”四姑娘的心情壞了,沉默地繡著花。
她不說話,正合阮碧的意。又繡了兩刻鐘,手指扎出五六個針孔,才回到東廂房。一進門,就聽到低低的抽泣聲,阮碧怔了怔,幾乎以為自己走錯房了,低聲問站在門口的寒星:“誰在哭?”
“是茶妹姐姐。”
“她在哭什么?”
寒星搖搖頭說:“我不知道。”
秀水從另一房間出來,說:“剛才茶妹把熏籠打翻了,被劉媽媽罵了一頓,說她笨手笨腳,比外院的粗使丫鬟還不如,還說,她如果再這樣,讓大夫人送她去外院。”
阮碧心里涌起一股怒火,在她心目里,茶妹是自己的人,劉嬤嬤是外人,本能地討厭她對自己的人指手劃腳。
而且,她也清楚,劉嬤嬤這么做,是想先立個威。
自己要是順了她,她這個威就立起來了,以后小丫鬟們估計都怕她了。要是自己不順著她呢?她這個威是立不起來,但是她借著大夫人這座靠山,在自己屋子里攪攪事,還真不好應付。
“劉媽媽呢?”
“方才被大夫人院子里的人叫走了。”
阮碧認真想了想,決定還是暫時撂起來,先看看她接下去的作派再作打算。帶著秀芝進里屋,說:“你去開解一下茶妹,也給她提個醒兒,以后做事精細點,做人機靈點。”認真說起來,劉嬤嬤罵茶妹也不是沒有道理,茶妹原本一直在外院干粗活,做事方面真的很粗手粗腳。不過她心眼實在,在阮碧被軟禁期間出過力,所以只要她不犯大錯誤,阮碧會一直護著她的。
秀芝點點頭,放下繡架,出去了。
阮碧到案前坐著,正想看一會兒書。
秀水端著一杯茶進來,手里還捏著一個青布小包裹。也不說話,把茶和小包裹都往桌子上一放,退到一邊,眼神復雜地看著阮碧。
阮碧打開包裹,是自己上回抄的兩本金剛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