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門即是發了牌票,著衙役前去拿人。蘇瑾便放了心。她并不怎么關心判案的結果,那張巧兒說其父被兄長圈禁,病情危機,現今有官府準了狀子,張巧兒自能見著其父,她的目的也達到了。
半下午的時候,阮二過府來匯報織坊的事兒。先前織坊只是試織,重點解決技術問題,因而織工并不多。如今要擴大生產,必要再招些織工人手。
“調試好的織機已有五六十架,正在調試的大織機還有十來架。人手仍差一半兒。”阮二略微有些發愁,苦著臉兒和蘇瑾道,“坊子里貼出用工告示,已有三天,來應征的倒不少,合格的卻寥寥無已!”
忻州府與內陸不同,當地百姓大多以種地為業,民間紡織的好手本就少。再者,那十來架大織機,是仿著江南織造局的妝花緞子機改良的。所謂妝花,讓蘇瑾以通俗的話來解釋,大約等同于前世的提花技術。這種織機,操作起來,并非一人能完成。
織機架正上方又懸有提花機。兩人織,兩人配合操作提花機,這種高精準的配合工作,并不是隨便拉個織工便能做的。
這個問題,早先她和阮二幾人也議過,本是有些心理準備,但真到此時,蘇瑾也有些發愁。以指叩桌,低頭思量一會兒,自言自語道,“莫不是要辦個培訓班么?”
她聲音低,阮二沒聽清楚,往前伸了伸頭,“夫人說什么?”
“沒什么。”蘇瑾笑了笑,又問,“生手多久能練成熟手?”
阮二偏頭想了想道,“咱們坊子里的這些婦人,自咱們羊毛坊開始籌建,便一直在。至今已有三個月,她們早先是織過羊毛的,也算是熟手了。”
“她們算什么熟手?”蘇瑾笑了笑,“不過是給前一位劉掌柜織過幾張毯子而已。也就比一般的婦人強那么一點點……”
阮二笑了,“這倒也是。這么算起來,生手到熟手至少三個月……”說到此處,他停下來,試探著問道,“夫人莫不是想招了人后,再現教她們么?”
蘇瑾點頭。要擴大生產,原料,技術,人工三者缺一不可。如今似乎只有這么一條路子可走了。
阮二沉吟片刻,道,“夫人說的也是個法子。現有的熟手婦人可先開工,余下的么,只好一步一步慢慢來。”
只是辦培訓班,她面臨的問題亦不少。最最關鍵的一點,現今不是二十一世紀,婦人們怕是沒白白浪費三個月,不領一文工錢而來學習的覺悟罷?二則即是授課,不免要邊操作邊教授,她的羊毛好不容易才購買因來的……原料浪費也是一大問題,著實叫人心疼。
與阮二議了半晌,最終也沒議定如何辦。眼見天色已晚,蘇瑾只好叫他回去和工坊中的師傅再議一議,議個最佳的方案出來。
阮二知已到散衙的時間,便不再多留,匆匆去了。
他剛走不久,蘇瑾便聽到散衙的梆子聲,不多時,后衙的大門便開了,傳來栓子恭迎的聲音。
蘇瑾自正廳里走出來時,陸仲晗已過了屋宇式的門廳,她笑著迎上去,“倒比我想象的回來得早些。”以栓子說上午的架式,蘇瑾本以為他今兒會在衙門挑燈辦公呢。
陸仲晗笑笑,沒說話,往她這邊走來。直到兩人會合到一處,他才輕笑道,“晚堂的狀子少些。便早早回來了。”
“我聽栓子說,那位張姑娘的案子下午審,可是有結果了?”
“已將被告看押。”
蘇瑾一怔,“案情很復雜么?”據她所了解的丁點皮毛,若是案情清楚,當堂宣判即可,并不需要將人犯關押。
兩人一邊說著話,已轉入二門,走在通往自己院子的小道上,陸仲晗抓了她的手,拖著往院中慢慢的走,一邊緩聲道,“案情倒不復雜,張九忤逆是事實。明兒要傳張老漢上堂,若這張老漢言說不追究,他便無事。”
陸仲晗這話雖平平淡淡,蘇瑾卻聽出些門道。畢竟在這里生活得久了,這里的社會法規與人們生活生存的價值觀,她多多少少也了解一些。
在這以孝治國的大明朝,忤逆乃是死罪,與造反一樣屬于十惡不赦的范疇。若張老漢要告兒子……蘇瑾想到昨日剛在他書房中,看到的一句話:父告子死,無有不死。
想到這兒,她突然心虛起來……日后不可隨意忤逆長輩……
陸仲晗久等她不說話,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在想什么?”
蘇瑾嘿嘿地訕笑兩聲,搖頭,“沒什么。不過是阮二剛來說了些坊子里的事兒,我……”突然她心中一動,頓住腳。
抬眸上上下下打量眼前這人,一個大膽的念頭浮了上來,不過瞬間它們便在她腦海中鋪陳開來……因為想象的情景太過美好,以至于她的雙眸瞬間不自覺的放出異樣明亮光彩。
陸仲晗對上她明亮的眼眸,微微一怔。雖不知她為何突然用這樣的眼神望著自己,心情瞬間大好,輕笑著又問,“在想什么?”
蘇瑾此時如面對著一塊巨大的蛋糕,一時不知從何處下嘴。因而聽他問,竟也不知先自哪里說起。只得望著他,摸摸腦后的頭發,嘿嘿地笑。
這笑意陸仲晗倒不陌生,前幾日她提到說要進獻羊毛毯子時,便是這種神情。帶些一分討好,兩分底氣不足又有三四分期盼,余下一兩分嬌憨。
這笑意雖出現過一次,他大約明白,這是她向親近之人有所求時,才有的表現。
心下好奇,便也不語,只是望著她笑。
小秀將兌好的熱水端進正房,又替二人倒了茶,挑簾出門相迎,一見卻見二人立在院中相互對視而笑。不由以袖掩口,暗笑兩聲,方揚聲道,“婢子見過姑爺、小姐。”
蘇瑾回神,瞪她一眼,和陸仲晗一道進了正房。
小秀低頭笑著退了出去。剛到院外,碰見葉媽媽帶著香草幾個前來擺飯,因笑道,“以我看,你們且等一會兒再去……”
葉媽媽看她笑中帶些促狹之意,心知小姐和姑爺怕是正在說體已的話兒。先是一笑,接著便繃起臉兒斥道,“愈來愈沒規矩!”
小秀與香草聞言對了個眼神,各自低頭笑起來。
葉媽媽又各自瞪二人一眼,便又帶人返回側院。
且說蘇瑾和陸仲晗進了正房,幫他換了官服,凈了面,這期間,她在心中將剛剛浮上來的念頭又快速梳理一遍兒,認定這事若做,對他當沒什么大的影響。
收拾停當,二人到了正間,陸仲晗此時才笑問,“方才在想什么?”
蘇瑾端起杯子吃了口茶,快速組織了言辭,輕咳一聲,擺了一副推心置腹的架式,緩緩問道,“仲晗,你辛苦讀書十余載,心中必是想將來有一番作為,是罷?”
不防她突然提及這個,陸仲晗詫異挑眉,不過卻知她目的不在此。笑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是,便如何。不是……”蘇瑾對這個答案不甚滿意,眉頭微挑,便將他的話踢了回去,“不是,便不如何!究竟是不是呢?!”
陸仲晗笑起來,眉眼彎起,似乎心情十分愉快。幾聲過后,才望著她笑道,“夫人這般鄭重正其地問,叫我心頭甚為忐忑。不知你是想叫我有一番作為呢,還是不想呢……”
蘇瑾撇嘴,“我是問你正經的呢。”
陸仲晗眉頭高高挑起,“為夫十分正經。”
蘇瑾撲哧一聲笑了,擺手,“罷了,我不和你端著了。你與我說實話,當初讀書是作何想的?”
見她收起嬉笑神態,陸仲晗亦微斂起笑意,望著門外殘陽,出了一會子神,才回頭笑道,“若說最初有什么想法,卻不是實情。不過是書讀得久了,總要尋條出路才是。自古徽州人只兩條路走,經商或者讀書。僅此而已!”
這番話合情合理,亦合乎人性,可見他說了實話。若他說自小立志報國等,以蘇瑾庸俗的心態,必定會在心中揣測這話的真實性,以及他對自己的坦白程度。
贊許地看了他一眼,接著再問,“那現今呢。如今已做了官,有何打算……”因這問題仍舊太開放,她又補充道,“不說以后,只說在秀容縣這三年。這地方破,百姓又窮,地理位置又不重要,不易出政績,很有可能連任下去呢!”
“夫人這話……”陸仲晗笑,“可是嫌我這七品官帽太小……”
蘇瑾語結。沒好氣瞪他一眼,“我是說正經的呢!!”
陸仲晗眉眼又彎起來,無聲笑了一會兒,直視她雙眸,道,“有話便直說。擺出一副要與我做生意的架式,我怎么你要說什么?”
蘇瑾一怔,笑了。是了,這么久以來,她從未當面求過他。不是他幫的得不多,而是在她開口前,有些事情他已替她想到了。因而造成她今日有所求,卻又不好直言。
或者說,從心理上,她不想簡單的要求他為她做什么。不是有這么一句話么,除了父母,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應該對你好。蘇瑾深以為然!
所以即便是夫妻,她亦不想簡單的要求,你要為我做這個,做那個……
今日的談話,她便是想從雙贏的局面入手,卻不想,這人死活不接她的話頭。
正這時葉媽媽來請示擺飯,蘇瑾趁機又理了理思路。再次落座時,方笑道,“是我的不是了。其實今兒確實有一事想與你說。至于可不可行,我卻不知,你且聽聽?”
陸仲晗含笑點頭,一副早該如此的模樣。
蘇瑾便將織坊現今的情況簡略與他說了,“織工的問題不解決,坊子便發展不起來。因而我突然想到,你是一縣之尊,代天子牧民,有責任讓百姓們過上好日子。說小了是自己出政績,有什么比給百姓們找到生財門路更能出聲望的?說大了嘛,是為百姓生計,如此憂國憂民,為百姓辦實事的好官哪里去找?”
陸仲晗雖叫她說得笑起來。不過因生長環境所致,他一時并不能很好的與蘇瑾的思路合拍,眼含疑問的看著她。
蘇瑾看他的反映,在心頭衡量著兩個世界的觀念差距,也許他自小受的教育便是安民守責,刑名問案,外加銀稅征收,除非當地有民變等不安定因素,一縣之長的正常職責便是這些了,只要任內無大事件發生,為人又不貪,且勤于政務,熬足日子,便能升遷了。若湊巧能破上幾樁大案,聞名與朝野,自有伯樂來相他這匹千里馬,升遷會更容易些。
發展經濟,或許不在他們的考評之列。
便接著道,“因此,我便想著,借借陸大人的東風,扯扯陸大人的虎皮。不知縣衙可能想出個什么名堂,能叫這些婦人們主動去我的織坊做學徒?”
話一說開,自然也沒那么難,蘇瑾繼續提自己的要求,“這是其一。若你覺得此法甚好,縣衙能否將我的織坊做為重點扶持的對象,嗯,比如征稅……”
剛說到這兒,她連忙搖頭否定,“不,免征稅賦我是不敢想的……”
陸仲晗一是覺得新奇,二來覺得她此時甚是有趣,因笑道,“即是想想么,有何不可?”
蘇瑾嘿嘿笑了兩聲,擺手,“你別打岔。哦,對,比如,比如……”她擰眉想了一會兒,因實在缺乏對衙門事務的了解,一時竟提不出條件來。
氣餒地抓起筷子,夾了口菜塞入嘴中。末了總結道,“總之我的意思是,坊子即安在這里,且日后會在此地扎根。這坊子我有信心做得很大,因而對當地百姓難道不是好事一樁?她們上工有銀錢可掙,百姓富足,這便是你的政績。假以時日,秀容縣可能會因我的羊毛毯子聞名全國,到時,兩京十三省的高官家中皆用咱們的毯子,你做為本地的主治官員,焉知大名不能舉國流傳?”
“所以……為了這一天早些到來,官府是不是也出些力?”蘇瑾簡短結束她的話。
想了想又補充一句,“哦,對了,到時全國的商人皆來秀容縣販貨,單商稅會增加多少?這也是你的成績……”
陸仲晗此時大略明白她的意思了,雖大明朝職官志中,并未言州府官有這樣的職責,但亦不妨礙他心中隱隱認可她的話……當然這認可里面,有很重要的一部分原因是她現在需要他的幫助。
抬頭看她雙眸明亮有神,眼含期盼,便調侃道,“這……還是在談生意?!”
“嗯,雙贏的生意。做不做?!”蘇瑾不再和他繞彎子,咬了口雞肉,重重點頭,含混地道。
“這個么……”陸仲晗亦夾了一口菜慢慢口著,半晌方笑,“即是夫人所求,自當盡力。”
蘇瑾在心中嗤了一聲,這事若做好了,誰比誰更得利還不知呢!轉念她便笑了,這事做好了,是她們一家都得利。
話題到這兒,見他著實累了,亦餓了,便息了聲。間或問他些今日衙門中事。晚飯結束之后,小秀上了茶,蘇瑾腦子轉著轉著,便又轉到他的前程上面去。
早先埋在心底的一個小疑問冒了頭,“仲晗,此事若操作起來,對你的前程可有影響?”
陸仲晗因這話又挑了眉,思及她自打他上任以來,小心翼翼的模樣,似乎生怕自己一個小心害他丟了官。往日沒有話頭,因而也未說及此事。此時她又擔心到這上面兒來,讓陸仲晗頗有些好笑。
因笑道,“你的夫君還沒那么不堪一擊。”
“嗯?!”蘇瑾疑問。
陸仲晗放了杯子,以指叩桌,輕笑著與她簡略普及一遍國朝官場的官員品級以及任免流程。
以蘇瑾的理解便是,你莫看我七品官小,實則非正途出身的吏員佐官等,熬一輩子也只是個七品了。而你的夫君我初入官場便是七品。七品對有些人是最高位、是終點。而與他來說,這不過是起跑線而已。
且,大明朝所有的官員皆是出自吏部銓選。因而莫說是知府,便是巡撫之類的封疆大吏亦無法直接任免哪怕一個小小的九品官員。特殊情況除外。當然亦無法任免他這樣科甲正途出身的七品掌印正堂……
蘇瑾自認得他以來,第一次見他對自己的身份如此臭屁,雖然她明白,他是在打消她的顧慮,亦有隱晦的開導之意,依舊覺得好笑。
故意道,“即便免不了你,卻也能叫你一直不得升遷……”
陸仲晗得意一笑,“有夫人處處為我盤算,不升遷……唔,想來很難!!”
兩人說笑一會兒,蘇瑾便又正色問道,“我說的事是否可行?”
陸仲晗亦收起調笑神色,略想了想道,“并無不可行之處。只是如何做,尚還要再議一議。”
蘇瑾點點頭。官場講究師出有名,做什么事不重要,重要的是以什么名目來做。
她不說話了,陸仲晗卻又想起一事來,是今日胡師爺與他說的。本想提一提,轉念一想,這事情并未有確鑿的消息,等有了眉目再與她說不遲,便息了聲。
今天碼了五千字,表揚自己一下。最近確實是低谷,不過,自我感覺好似快走出來了。文中所言的衙門事務、官場規矩等大寶有考據,大致是可信的,但不保證完全正確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