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振華隨著畢敏來到辦公樓下,只見門口已經圍起了一群人,幾名保安和路過的工人把楊家兄弟分別拉在一邊,正在好言相勸。
楊文軍看起來情緒還比較穩定,不過臉上卻有幾道指印,嘴角還隱隱有點血跡。據林振華的經驗判斷,這應當是被他哥哥楊文勇打的。楊文軍的個頭比楊文勇高出了五公分,體格也顯得健壯一些,但每一次沖突時,他都是挨打的一方。楊文勇手把手地教弟弟如何裝配機床,每回他覺得弟弟偷懶或者出差錯的時候,都是要動人的,楊文軍從來不敢還手。不過,也許正得益于楊文勇的暴力教學法,今天楊文軍的技術已經不比哥哥差了。
反過來看楊文勇,則完全不同了。雖然有幾個人拉著他,但他還是拼命的掙扎著,嘴里罵罵咧咧地,叫大家放開手,以便他上前去把楊文軍一頓老拳打死。楊文勇是個技術癡,車銑刨磨樣樣精通,在機床裝配方面更是頂尖高手,但他的情商卻不是太高,有點二桿子的勁頭。
當然,楊文勇打人也是分對象的,在整個漢華重工,楊文勇只打楊文軍一個人,在其他人面前,他其實算是非常老實本份的一個。他喜歡說的一句話是:打是親,罵是愛。他認為自己打弟弟是為了弟弟好,哥哥打弟弟,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文勇,怎么回事,為什么又打人了?”林振華走到楊文勇面前,黑著臉問道。
保安和工人們把楊文勇放開了,在林振華面前,楊文勇自然不敢造次,他訥訥地說道:“林總,文軍那兔崽子說要去你辦公室找你,我不同意,他非要去不可,所以我就動手了。”
林振華斥道:“文勇。你怎么說話的?你和文軍是一母同胞,他是兔崽子,你是什么?”
“我沒有他那樣的同胞!”楊文勇氣乎乎地說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文軍要來見我,你為什么不同意?”林振華有些納悶地問道。
楊文勇看了看周圍的人,一句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他指了指楊文軍,說道:“你問他吧!”
林振華給站在自己身邊的保安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們盯好了楊文勇。然后自己走到楊文軍的面前,對他問道:“文軍,你想見我?”
楊文軍點了點頭。說道:“是的,林總,我有點私人的事情想向你匯報一下。”
“私人的事情?那文勇為什么攔著你?”林振華問。
“他……他有點神經病。”楊文軍低聲說道。
“你說什么,你再說一遍!”楊文勇已經聽到了楊文軍的小聲嘀咕。不禁大怒,嗷嗷叫著又要上來打人。
“這樣吧,你們兩個,都到我辦公室去。”林振華說道,雖然像這種工人打架的事情還輪不到他這個集團董事長來處理,但楊家兄弟的情況有些特殊,一是因為楊文勇是他當初從永禾鄉帶出來的。算是他的自己人。二則是因為這兄弟倆如今都是機床公司的頂梁柱,屬于值得領導特別關注的職工。
楊家兄弟倆順從地跟著林振華來到了他的辦公室,幾名保安跟到林振華的辦公室門口,終于不便再跟進去了。不過。他們也知道,有林振華在場,楊文勇應當是不會再動粗了。
“好了,有什么事,你可以說了。”林振華讓楊家兄弟倆分別坐在兩張離得挺遠的沙發上,然后自己坐在辦公桌后面自己的大班椅上,對楊文軍說道。
“文軍,你不許說!”沒等楊文軍張口。楊文勇先厲聲地喝止了。
楊文軍微微一笑,看著林振華。不吭聲。不得不說,這孩子的確是挺聰明的。他知道這個時候不吭聲是最好的,因為這樣林振華就會遷怒于楊文勇,從而能夠讓他把想說的話都說出來。
果然,林振華瞪了楊文勇一眼,說道:“文勇,你乖乖地坐著,沒讓你說話就不要說話。該不該讓文軍說話,難道我還要你教嗎?”
聽到林振華這樣說,楊文勇一下子就啞了,他只能惡狠狠地瞪著弟弟,想用眼神把他給嚇唬住。
楊文軍見林振華把楊文勇給按住了,便坐直身體,平靜地說道:“林總,我有一件私人的事情想跟你說,請你不要生氣。”
林振華心里咯噔一下,他點了點頭,說道:“沒事,有什么事情你就說吧。”
楊文軍道:“我想辭職。”
“你!”楊文勇用手指著楊文軍,恨不得立馬站起來再上前去打人,不過,他馬上就看到了林振華嚴肅的眼神,這讓他不敢動彈了。
“辭職?”林振華心里好生不是滋味,不過,他還盡量地讓自己的語氣顯得平和一些,“這么說,你也打算到韓國企業去工作了?”
楊文軍沒有想到林振華會這樣直率地把話說出來,他稍稍愕了一下,然后點點頭道:“是的,林總,有一家韓國機床公司想聘我去。”
“他們給你開的工資是多少?”林振華繼續問道。按照常理來說,這種跳槽的職工,是不可能向自己的老總說明別人開了什么價錢的,老總自然也不會傻乎乎地去問這件事。不過,林振華覺得,既然楊文軍專門跑來向他說這件事,證明他是有意想和自己溝通一下的,自己問這樣一句,也就不算突兀了。
“5000塊。獎金另算。”楊文軍坦然地說道,正如林振華猜測的那樣,他的確不想瞞著林振華。
“5000塊,真不算少。”林振華又點了點頭。面對著一臉平靜神色的楊文軍,林振華也只能做出一副平靜的樣子。這就屬于斗心理素質了,他不可能在楊文軍面前表現出沮喪或者憤怒的樣子,這樣會讓楊文軍看不起的。
楊文軍和楊文勇都是機床公司的高級技師,享受著相當于其他工人幾倍的薪水。如果把工資和獎金都算上,楊文軍的年薪可以達到3萬元以上,相當于一個月2500塊錢以上。這樣的水平,在國內絕對屬于高薪了。楊文軍還沒有成家,一個月掙這么多錢,小日子豈止能說是富裕,簡直就是奢侈了。
可是,誰能想到,韓國企業給出的薪水居然更高,直接就開到了5000元的水平。林振華可以想象得到,楊文軍必然是到對方的企業那里去露了一小手,讓對方認識到了他的才能。像楊文軍這樣出色的裝配鉗工,放到全球任何一家機床企業去,也都是非常出眾的。
“我不是為了錢。”楊文軍突然說道。
“你不是為了錢,還能為了什么!”楊文勇斥道,“你從小就好吃懶做,貪得無厭,我現在真后悔把你帶出來了,當初如果帶文秀出來,就不會有這樣的事情了。”
楊文勇說的文秀,是他的妹妹,如今已經在上海念大學了,楊文勇此言,也不過是表示一下自己對弟弟的失望而已。
“林總,你相信我,我真的不是為了錢。”楊文軍看著林振華的眼睛說道。
林振華心里微微一動,他從楊文軍的眼神里看到了一些事情,他問道:“文軍,既然你說不是為了錢,那你是為了什么?”
楊文軍答道:“我想去見見世面。”
林振華沉吟道:“見世面?你見的世面還少嗎?在日本拆卸尼宏工廠,你是全程參與的。此外,公司也組織過好幾次到美國、德國去的參觀,我記得你也是在其中的。”
楊文軍道:“這個不能算是見世面……或者說,這個不是我說的那種見世面。林總,我從最早出來,就到了咱們漢華重工當工人,現在已經有6年了,我一直都在漢華。公司對我很好,林總,還有楊欣姐,也都非常照顧我,這些我都非常感激。不過,我總想到其他公司去看一看,看看人家是怎么做的,和我們是不是不太一樣,……我不想一輩子呆在一個地方。”
“這……”林振華真心地覺得意外了。楊文軍的這個想法,是林振華從來也沒有意識到的,但細細一想,似乎又在情理之中。
楊文軍一向是一個不安分的人,他和哥哥楊文勇完全不一樣。楊文勇酷愛技術,只要給他一個學技術、用技術的機會,再給他一個不錯的薪水,他就會死心踏地地在這里呆下去,絲毫也不會動什么換個地方看看之類的念頭。但楊文軍不同,他追求的永遠都是新鮮感。最初從農村到城市來的時候,他充滿了好奇心,學習技術的勁頭也非常大。如今,他已經覺得倦怠了,他希望去接觸一種更帶有挑戰性的工作。
其他那些離開漢華而投奔了韓國企業的工人們,其中是否也有人帶著這樣的心態呢?此外,在漢華現有的職工中間,又還有多少人也在向往著不一樣的生活方式呢?
推而廣之,在整個中國,其實都彌散著一種不安分的心態。中國人從表面上看來是非常保守的,但許多人都有著一顆不安分的心。在思想上的禁錮被打破之后,想著要走出圍城去看看大千世界的,豈止是楊文軍一個人。
從90年代到新世紀的最初幾年,中國最流行的一些事情就是跳槽、下海、出國、離婚……幾乎所有的人都想要去體驗一些不同的生活方式,哪怕為此而放棄曾經的富有與安逸。
這是一個浮躁的年代,也是一個百舸爭流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