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例律例,律之后還有例,而例就要靠人去抉擇,國朝的例就掌握在如今文華殿中數十人特別是天子手里。
李佑當這個主審,很大程度上就是站在前臺負責技術程序的。他做出的一切判決都要經過廷臣公論并無意見后,再由天子做出最終裁定并生效。
殿里眾人對李佑兩個截然不同的判決選項,放在心里想了想,大都猜測出一二。
且不論李僉憲出于什么原因,報私仇也好,刷剛正名聲也好,樹鐵面形象也好,現在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莫非他真起了誅殺之意?
于法而言,從涉及銀兩數量來計算,此案可稱的上開國以來的第一巨案,處死人犯并非不合理。
但于情而言,近二十年沒有專門殺過大臣,還是不要破了這個“不殺士大夫”的傳統為好,上次壞掉傳統的時代是崇禎…
那李佑的想法,大概是既想判決處斬,又不想擔上誅殺大臣的名聲,所以才會故作為難的說出斬和輕放兩個選項。誰要贊同處斬,那就一起,誰要贊同輕放,那也要承擔被攻擊為徇私枉法的后果。
此猜測或許簡單化了,但萬變不離其宗,李佑的花樣無論如何,應該不超出這個范圍。
眾人在猜測,李大人也很識相的沒有擾亂,說完自己模棱兩可的意見后,故意停頓片刻,給了眾人思考時間。他心里又暗道。不知殿中諸公里。誰先出來發言?
涉及刑名之事,八成還是三法司中大臣先出來表態,左都御史或副都御史?刑部尚書或侍郎?亦或大理寺卿?
“李僉憲受命審理此案,至今全無主意,莫非專以推為己能?朝廷命你斷案,并非只是命你查案,須得出判詞,而不是反問別人!”
李佑聞聲側頭望去,卻微微意外。這個站出來的說話,不是三法司中任何一位。而是人稱大司徒的戶部尚書晏俊。
他隨即一想,便暗暗了然。廷鞫之后還要廷推大學士,晏尚書呼聲很高,堪稱為大熱門人選。他這是要抓住最后時刻刷存在感,強化自己在廷臣心中的印象。
晏尚書的心思,殿中大臣都看得出來。不過也不得不承認,晏俊確實是最熱人選。
六部尚書中,分量最重的天官大冢宰趙尚書升為二品不到三年,當吏部尚書才一年半,年資略淺;最清貴的大宗伯海尚書也是去年才回朝當了禮部尚書,連趙天官都不如。
此外,大司寇荀飛謙當刑部尚書比前兩個稍長,但從景和六年算到現在也才四年功夫。而且刑部在六部里地位偏低;
工部的大司空胡尚書年老力衰,馬上要致仕了,更別說工部在六部里地位最低下,一般不可能憑借工部入閣。
相比之下,戶部大司徒晏俊作為老資格尚書,又身為分量極重的戶部堂官,從年資和差事綜合來看,可謂是最有力的入閣人選之一。
還有一個重要因素,武英殿大學士彭春時當年以戶部尚書入閣,晏俊隨后接了彭閣老的班擔任戶部尚書。稱得上是彭閣老的嫡系親信。
而在當前,自從許次輔去職后,朝中徐首輔、彭閣老兩人的勢頭上升,所以說,晏尚書在朝中具備很雄厚的支持力量。
以上種種因素加起來。晏尚書不敢說十舀九穩,但也有個六七成把握了。如今到了最后關頭。該出面拉票就要去拉,多拉一個人就少了一個不確定因素。
參加今日廷推的大臣多達四五十,沒有人能夠全部控制,但很多大臣沒什么立場,就是看風向隨大流不得罪人。晏尚書此時站出來,便為的是展示自我。
當然,晏尚書也不是沒有對手,朝廷重臣中另一個呼聲很高的入閣人選是李佑的老前輩、兵部大司馬盧尚書。
前文介紹過,盧尚書自十六歲中進士,又經館選庶吉士,任官時間多達四十五年,這份年資無以倫比,確實足以傲視群臣。
朝中只有六十九歲的彭閣老差不多可以與盧尚書比一比做官時間,但仍稍遜一籌。又如另一個大學士袁閣老,雖然比盧尚書年長四歲,但是中進士卻比盧尚書晚了十年,在盧尚書眼里只能算后輩。
但盧尚書也有短板,他從刑部主事起家,因事得罪了前代的前代首輔,外放歷經州、府、道蹉跎十幾年,一直熬死那位首輔后才漸漸出了頭。先后在工部做到了侍郎、尚書,最后遷為兵部尚書。
部與部之間品級一樣,但地位仍有高低,自古以來便有種種分法,時常有上三部下三部的說法。但近些年大體上可以分為三個檔次,吏部戶部為第一流;禮部兵部為第二流,但這兩個部經常不服氣戶部;至于刑部和工部,就是萬年的第三流。
在大明官場規則中,尚書遷尚書也是不同的。工部尚書遷別的尚書當然是升官,但要從吏部天官變成其他尚書,那就是貶職。
從盧尚書的履歷可以看出,他歷經刑部、工部、兵部,但沒有吏部、戶部這兩個一流大部的歷練。兵部雖然比刑部、工部重,但仍輕于吏部、戶部,所以從這點來看,盧大司馬是不如晏大司徒的。
其實按照和稀泥的慣例,晏尚書入閣,盧尚書遷戶部尚書,該是最皆大歡喜的結局,也是動蕩最小的方案。不過在朝堂中,尤其是人事問題上,千萬不要有理所當然應該如此的想法,塵埃未落定之前,答案永遠是未知數。
話扯遠了,卻說在文華殿中,李佑饒有興趣地上下打量了晏尚書幾眼。不得不承認,這位晏尚書年輕時大約也是個美男子,此刻站在那里侃侃而談風度翩翩,所說出來的意思也很讓殿內大臣中聽——
本來朝廷讓你李佑主審此案,就為了讓你擔起責任,天下沒有白吃的飯。你卻在這里模棱兩可,要讓大家一起陪你為難嗎?
不過在李佑心里,想起了一句話,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非要闖…你晏大司徒以為本官將此案拖延至今,是為的誰?
等晏尚書發完言,李佑笑了笑,重新開口道:“御前廷鞫,本官主審,涉及刑名,三法司諸公都尚未說話,晏司徒身為戶部尚書卻搶先出面,居心何在!”
這話十分刺耳,晏尚書忽然覺得,想在李佑面前出風頭是個錯誤,純粹找不自在,那李佑根本不是親友,沒有配合自己的義務。其實不配合也無所謂,但李佑是出了名的不省油燈,如果耍點花招,反而可能要得不償失。
今天面對入閣契機,忍不住沖動了…晏尚書默默反省道。果不其然,聽見李佑忽然又做醒悟狀,高聲道:“在下記起來了,你戶部該管天下鹽政,莫非晏司徒對兩淮余鹽案感到心虛么?”
此言一出,文華殿中氣氛陡然微妙起來。無數次經驗表明,李佑很時候看似說話極其不著調,像是年輕氣盛或者信口開河一般,其實都含有深意和后手。
眾人都很明白,李僉憲這一句,可是將晏尚書頂的有苦難言。
那晏尚書的本意,只是廷推前亮亮相,暗示自己眾望所歸,但這個理由只能意會不能言傳,無法宣之于口當做理由坦然說出來。
既然真實的理由無法講,那李佑隨口一句戶部心虛了,便將晏尚書堵得無法自圓其說。
如同當頭棒喝,晏尚書認識到,在當上閣老之前,他的身份還是戶部尚書…入閣熱門候選人的身份不能當飯吃。
不過晏尚書今日面臨大事,自然不好氣急敗壞的與李佑爭辯。彭閣老便出來解圍,對李佑道:“李大人休得顧左右而言他,還請速速結案奏請圣裁!”
李佑當即反駁道:“閣老此語失之偏頗,審案就是辨疑,有疑為何不問?”
“老夫何曾說過有疑不問?案犯在殿門里,李大人盡可去問。”彭閣老指著殿門處三個人犯冷冷道。
彭閣老不信姓丁的膽敢胡亂攀扯戶部,也根本沒有這個必要。再問下去八成還是捅出魏國公和南京鎮守中官來,李佑不怕麻煩就去盡管去問,狗咬狗是最好不過的。
李佑轉身走了幾步,來到丁前運使身前,“你恩師文正公高風亮節,扶持幼主,鞠躬盡瘁,足以光耀千古!但卻有你這么不成器的學生,足使地下先人蒙羞!”
殿中眾人又感到云山霧罩了…
等李大人搬出老首輔名頭,訓斥完丁前運使,隨后大喝道:“本官且問你,爾等私自販運兩淮余鹽之事,戶部作為管理天下鹽運司的上司衙門,是否知曉?”
丁前運使剛要斬釘截鐵的答復一句“戶部不知”,但他卻又聽到李佑再次大喝一聲:“你要仔細想好!若戶部代表朝廷知曉縱容,你這罪行就不是私鹽,是貪贓;若戶部不知此事,卻由你自主為之,你這罪行就是販運私鹽!”
殿中對律法不熟悉的大有人在,聽到李佑的言語,不禁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詢問同僚貪贓與私鹽的區別。
很快,檢校右僉都御史給出了最權威的司法解釋:“以犯贓入罪,按例要削籍為民,并抄沒家產,永不敘用!以私鹽入罪,你這數量按律當斬!家中男丁戍邊,女眷發賣教坊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