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百七十八章一條道走到黑
錢太后就快還政退養了,雖然她不至于想當武則天,但多少還是有點敏感,即將失去權力的失落感縈繞在心頭。(_泡&書&吧)
看到群臣如此不體諒、不合作,三番五次掃她的面子,錢太后執拗的逆反心理發作了。這十來年,她謙虛自抑,優容大臣,結果這些大臣全然不感念于此,忘恩負義的讓她情何以堪!
這也是君臣兩者之間觀念有差異了。錢太后認為自己做出了貢獻,付出和犧牲很多。但在群臣眼里,錢太后代行皇權,所以虛心納諫,善待臣民,都是理所當然的本分,君上本該如此…
話扯遠了,卻說李佑這件事在錢太后心里,第一,李佑的官職是重要籌碼,暗中涉及到她退養后錢家的安置問題;第二,她堂堂的秉政太后費盡周折,連李佑一個小小的五品都免不掉,這口氣如何出的來?
更何況她始終尋求在現有已成慣例的政治框架內解決問題,但由于群臣羈絆,就是解決不了!那就只好甩開現有框架,憑借君權霸王硬上弓,難道滿朝文武都要為區區一個李佑死硬到底?
有時候,政治就是耐心的較量,但錢太后秉政時間余日無多,已經沒有耐心了。作為超脫于臣民律法之外的唯二人,就算她奈何不了別人,但別人誰又能奈何她?
當李佑接到吏科送來的消息,不由得大喜過望,他就在等著這一刻!不容易啊,一方面明里暗里的挑釁太后,一方面還得擺出與魏國公家過不去的樣子給別人看,不停借勢造勢,終于盼到太后走出這步了,
這是太后首次繞過內閣,為了政事直接下詔給六科抄發,打破了十年來不發中旨的默契,極其不同尋常。
一兩日間,消息便傳遍了京師內外大小數十衙門!
接到詔旨的吏科諸給事中。也好似撿了個燙手山芋。六科可以封駁詔書,是位卑權重的典范,但是這項權力用起來卻是慎之又慎。因為一旦用了,就相當于直接打君權的臉面。
史書標榜歌頌的自然是犯龍顏、批龍鱗,但是這種機會落到眼前,成為現實中的抉擇選項。那需要很大的勇氣。因為你預測不出是什么后果,因為你猜不出將付出什么代價,因為你不知道這樣做值得不值得。
像李佑上次那樣,挨兩下廷杖便名揚天下,之后換個地方繼續做官。一年多又回了京,若早知如此喜劇結局,自然是人人爭先恐后打破頭犯天顏的。
但問題是,你無法確定只是如此,挨過廷杖被貶斥的不見得是李佑,也可能是被貶幾十年而老死云南的楊慎。
科道官中,御史和給事中是有區別的,御史上書言事責任較小。只管說不管做。務虛不務實,可以稍稍肆無忌憚。
但給事中負責審核詔書,科參六部,卻是要干實事的,權力大了責任也大,后果也更嚴重。所以必須要更謹慎。這也是科道稱謂中,科排在道前面的原因。(_泡&書&吧)同為清流,六科還是比御史稍高一點。
吏科給事中共有四人。都給事中汪文敘與眾人商量過,決定先穩妥行事。詔旨不能發,但明顯太后還在氣頭上,所以行中庸之道為好。暫時將詔旨留在科里,拖著不封駁也不正式抄發,只將內容傳出去,且看各方反應如何。
八月二十七日上午,不出人所料,一連八封御史奏疏呈進慈圣宮,擺在了錢太后面前。
監察御史群起上奏,其中喻意肯定不同于御史單獨上奏,在國朝政治中也算是一種情況嚴重的標志了。
朝廷中人都曉得,看監察御史的奏本,要先看人名,然后再想人名的背后是誰,最后才要看是什么內容。
錢太后掃視面前八封奏本,不用打開她也猜得出大概是什么內容,最大的謎底其實是這些奏本都是何人所上。而且,她昨日剛剛下詔至六科,今日上午便有奏疏,來的如此之快,似乎早有預謀。
朝廷中有上百御史,山頭復雜,除非極活躍的、或者做出過令人矚目大事的,錢太后哪里有精力能一一記住各人的門派。便傳旨將司禮監掌印太監麥承恩召來,令他協助辨識。
在麥承恩到來之前,錢太后略略瀏覽了數篇章疏——
“城南傳言四起,處處非議勛戚,聽聞圣母不查證傳言、辨明是非,反而一意罷斥賢良,何以服人?勸圣母勿行無德之舉!”
“凡事皆有兩方,何故只從重罷去李佑官職?此乃賞罰極不公之例,人主豈能昏庸若此,愿圣母聞過即改,以為天下法!”
“聞圣母得知李佑過錯,如獲至寶,迫不及待,必欲除之而后快。為人君者器量不可偏狹,心胸應容萬物!”
經過一夜,錢太后心態其實已經略略平和,但看到一個個賣直撒潑的可惡嘴臉,以及無德、昏庸、偏狹等字眼,她心中的火氣再次升騰。
待到麥公公到來,翻過御史章本后,擇重點向太后奏道:“范忠為河南道掌道御史,昔年由歸德千歲引薦。”
什么?!錢太后感到心口好似被猛然刺了一刀。別人也就算了,連親生女兒也想渾水摸魚?時間還把握的如此緊密!難道想眾叛親離嗎!
深吸幾口氣,她穩住心情,下諭道:“召歸德長公主覲見!”
廟堂傳言之一:景和九年八月二十七日午時,歸德長公主入慈圣宮面見皇太后,其時屏絕旁人于殿外。后見長公主臉色鐵青,自殿中負氣而出,似是不睦。
廟堂傳言之二:景和九年八月二十七日未時,李僉憲入十王府面見歸德長公主,其時屏絕旁人于殿外。后見李僉憲臉色鐵青,自殿中負氣而出,似是不睦。
傳言且不提,當日下午,在歸德長公主離開后,大發雷霆的慈圣皇太后又下了兩道詔旨送達六科,這次是兵科同吏科一起坐蠟了。
第一道詔旨送兵科,太后直接特簡魏國公為中軍都督府左都督、提督巡捕五營;第二道詔旨送吏科,特簡光祿寺少卿黃鑒兼理提督五城兵馬指揮司!
按說五軍都督府都是勛貴的自留地。太后特簡無可厚非,但在這個敏感的情況下,此舉示威的意味十足。更何況還加了提督巡捕五營這個特殊官職。九門之內,除了拱衛皇城的天子侍衛親軍,就是五個巡捕營武力最強了!
黃鑒的任命,也顯出太后破釜沉舟的意味。連尚在李佑手里的檢校僉都御史都不要了,直接讓黃鑒以光祿寺少卿兼任五城提督,這分明是打算甩開巡城御史單干,將負責京師治安的五城兵馬司系統也變成勛戚自留地!
聯想力豐富的人已經想起,如果五城兵馬司弓兵、火甲和巡捕五營官軍全部歸勛貴直領并受皇家遙控。這像什么?
要知道,當年只有錦衣衛官和東廠太監曾經提督總領過兵馬司、巡捕營…號稱無孔不入,令人聞風色變。
經過昨天的事情,不知有多少人關注六科。此兩道詔旨內容傳出來后,輿情再次大嘩。經過李佑這個導火索,圣母皇太后今天絕對又被御史們的上疏惹得大怒,居然發了更大的狠!愈加往大里鬧!
反應最快的,是檢校右僉都御史李佑。不愧為近日涌現出的反勛貴急先鋒。太后的新詔旨下午才到六科。李佑當夜就向通政司遞上了奏本,作為一名都察院臺垣官,可謂是盡職盡責的典范。
二十八日清晨,宮門剛開,通政司便將奏本交到會極門外的司禮監文書房太監手里,司禮監知道事情重大。也不敢滯留,又迅速將李佑奏本直接呈給慈圣宮。
李佑的奏疏沒有密封。傳播的也很快,成為一個風向標。
他的奏疏傳開時。很多人還正在琢磨怎么寫奏本刷聲望。有人笑言:“昨天是罷他自己的官,李大人不便上疏諫言求望。眼見其他御史紛紛上疏,他一定忍到饑渴難耐并手癢了,只怕一門心思專等今日之事出手罷。”
比李佑的奏疏更早到達慈圣宮的,是錢太后的兄長新寧侯錢泰。
這位侯爺雖然同樣貪,但比另一個國舅錢安聰明些,昨天聽說了胞妹幾道強行發至六科的詔旨后,夜間始終睡不安穩。
他今天一大早便守候在宮門外,開了門便求見太后,苦口婆心的勸道:“我兄妹尊榮已至極點,大家安享富貴即可,何必與朝臣相斗。”
“哀家代皇上行人主之權,連李佑都撤不掉,以此為范例,今后皇上何以君天下!”
新寧侯暗暗嘆息,不就是你感到臉面無光,要找回面子么?又力勸道:“若你激怒了朝臣,種下了芥蒂,他們奈何你不得,但百年之后,卻要遺禍給我錢家!你不可不三思!”
皇太后怒而斥道:“當初爭侯爵時,不見你如此說耶?那時你為何不擔心惹怒朝臣!莫非你是只能共富貴之輩?”
說著,恰好李佑奏疏送到手里,錢太后打開閱之。從結構上,乃是很明顯的三段式奏疏。
第一段,擺事實講道理。
“奪臣之官,不過為五城提督,臣不敢有怨言。但旋即又聞圣母以勛戚提督五城及巡捕五營事,竊以為此舉大不妥也!
圣朝官員任職,須有鄉籍回避之說,一應官員不得本籍為官。以免牽連自家而心有偏私,包庇賊贓而窩藏罪犯,虛應朝廷而割據地方。
故本籍為官則為害愈烈,太祖皇帝厲行禁止之。各家勛戚,世代居于京城,至今多有百年世家,枝繁葉茂,已然形同京籍!敢問治民之官,無不回避,勛戚為何不回避?圣母又何故要任用勛戚為京城治理官?”
第二段,指責她老人家品德有問題。
“天下億兆皆為臣民,太后何必獨愛勛貴。須知勛戚在京非法者甚多,耳濡目染比比皆是,太后欲以勛戚治京師,何異于與虎謀皮,只怕要成國之笑柄!或曰圣母包庇勛戚為非作歹。故而此乃目光短淺,以一家之法治理一國也,臣萬不敢茍同!”
第三段,請求改正。
“伏惟祈盼圣母改過自新,罪己自律,則大明幸甚,天下幸甚!”
看到包庇勛戚、為非作歹、目光短淺、改過自新、罪己自律等刺眼的詞句,錢太后憤然將奏疏丟到新寧侯臉上,喝道:“你看看別人都是如何誹謗哀家,你也想吃力扒外勸哀家息事寧人么!”
朝臣看到抄來的李佑奏疏內容,無不喝彩幾句。
一是喝彩李佑的膽量。他明知自己是錢太后的眼中釘,朝中靠山又已離去,在朝不保夕情況下,還要犯顏進諫,用那些尖銳的字眼,堪為鐵骨錚錚的言官真漢子、朝臣純爺們!
二是喝彩李佑的辯駁。此疏實乃有理有據也,在理論上做出了新發展,居然搬出了鄉籍回避制度來駁斥任用勛戚。諫出了新意,諫出了水平,確實比空談道理高明的多。
一天之內,數十封跟風奏折引用了李佑的回避理論,又投遞進司禮監文書房。但這些后來者,享受不到李佑奏疏的榮光和待遇了。
雖然李大人隱隱成了這次朝爭的文官喉舌,少有的萬眾矚目,但認真追究起來,為李大人喝彩的,其實都是看熱鬧閑人心態。與李佑關系密切的人,無不暗含擔憂,李佑就算造勢自保,這也有點玩大了。
短短三日內,兩次太后中旨和兩波諫疏高度密集的接連出現,正當所有朝臣為此眼花繚亂時,慈圣皇太后還是繞過內閣,三天來第三次向六科下達了詔旨!
這次詔旨,一口氣任命了十七個勛戚子弟為光祿寺、太常寺、鴻臚寺、尚寶司、行人司等衙門的官職!
雖然不涉及最核心的部院,多為不管事的散官,但這樣不經大臣,一口氣內批傳授十七個,仍屬聳人聽聞!詔書確實是詔書,蓋著皇帝大寶的詔書,不存在內監造假矯詔的可能!
消息傳出來,輿情嘩的不能再嘩了,這分明顯示出太后已經撞破南墻也不回頭,要以最強硬的態度一條道走到黑的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