溝通南北的兩千里運河,李佑已經兩次來往,沿途沒有太多的新鮮之意。//他這輩子只要繼續做官,必定還得不知多少次在這條水路上飄來飄去。
八月初到了京東通州,此時正值漕運最高峰期,通州至京城的通惠河只許漕船通行。李佑的特權還不足以讓自己的船駛到京城,于是照舊例在通州下船換車。
家里人口眾多,為此足足雇了十幾輛大車,這又是一大筆開銷。李佑忍不住再次感慨,若自己沒有常例錢這些灰色收入,沒有喜歡做生意的關姨娘,也沒有金百萬贊助,像海瑞那樣活著,就算俸祿可以足額發放,還是開銷不起離任上京選官費用。
話說李大人在揚州接到詔書之日,便打發了張三早早上路,提前前往京師購置房產,并且指定了要皇城西面小時雍坊的住宅,即便買不到小時雍坊的住宅,也不可太遠。
無它,俗語云西貴東富,達官貴人、京曹官員多居住于西邊。尤其是小時雍坊,緊靠皇城西南,無論向東從承天門入宮,還是向北從西安門進大內西苑都很近,所以是京官聚集的黃金地段。這個位置,大約相當于后世的西單一帶。
西貴的源頭大約起于國朝初年,因為這邊有什剎海,風景比其他處好,而且天子喜歡在西苑活動,從西安門覲見方便,所以高官顯貴將住宅位置選在皇城西邊。時間長了,皇城西面自然而然就形成了貴人區(注意不是富人區)。
住在這里,不但是身份象征,而且便于與同住附近的朝官們交往。不然的話,跑到京城東邊去住,會顯得有點另類,等于是遠離了朝臣主流。
說實話,住在皇城之東,除了去找歸德長公主偷情和去教坊司胡同狂歡比較有地利外,沒多大好處。至于偏遠的北城和屬于外城的南城。那更不是考慮對象。
李佑這次進京不像上次,可以胡亂找地方租住。要將架子正經八百的擺起來。在通州驛,見到了從京城前來迎接的張三。
“老爺,合適的宅子不好找,盧尚書家幫了忙。才覓到兩處候選,都是離任京官留下的。一處就在那小時雍坊里,但只有三間三層,住進去有些擁擠,還好后院是樓房。另一處三間五層。寬大一些,但位置不如前面這個。”張三對李佑稟報道。
李佑考慮了一下,吩咐道:“那就要前面這個,地方難得,小點就小點。//以后說不定還有機會擴建。”
一夜無話,次日坐大車出發,李佑與劉娘子和梅枝同乘一車。午后抵達京城。從東便門入外城。又崇文門沿著崇文內里街進了內城。
梅枝好奇的從小窗向外亂看,某種意義上也充當了劉娘子的耳目,嘴里評價給劉娘子道:“小姐,京城街道又寬又直。就是有些臟,地面塵土真大。”
李佑笑道:“你這一看就是沒來過京師的外地人。如今已經快要到京師最好的時節了。秋高氣爽還是很不錯的。等到來年春季風起塵揚,你就知道什么叫塵土大了。再說京師街道就這些大街寬,各處胡同里一樣狹窄。”
梅枝不理睬老爺的揶揄,眼朝外望,又繼續對劉娘子說道:“這房子紅磚鸀瓦的,花花鸀鸀挺好看,和老家那里不一樣。”
馬車又搖搖晃晃半個時辰,停了下來,一直在前領路的張三立在外面,恭敬的稟報道:“老爺,夫人,這便到了。”
李佑下了車,這宅子朱漆紅門已經打開了,內有照壁,站在門外看不清里面。張三舀出幾張圖,對李佑開始講解如何安置。
李老爺不耐煩聽這些俗務,揮揮手道:“你與李四勤快些,將夫人們和家什安置好,以及給兩位西席找個清靜屋舍。回頭與我簡要說說即可,老爺我就不細問了。”
李佑站在胡同里,東西南北的看了看,左鄰右舍果然家家朱門,不愧是官員云集的地段,得閑了要拜訪拜訪才是。而且還得讓張三多打聽點,旁邊不知誰家要是離任或者被抄了,趕緊買下來擴大自家的面積。
第二日是八月初四,李佑將家人繼續留在新宅中安置收拾,而心急的他則帶著揭帖,向位于宮城正南方的吏部而去。
李佑這次被召入京,是來接受任滿考察并敘用的,負責考察的衙門是吏部和都察院,所以進了京后,須得主動向吏部和都察院報道。叫崔師爺幫忙寫的揭帖,便等于是上輩子的述職報告,主要內容是自陳功績以待勘察。
他新宅距離承天門外的六部不過二里多地,而且還是很好走的大路,比起上次留京住的寓所,真是便利了許多。
吏部大門那里,還是那副終年不變的門庭若市樣子。如果說朝堂如市場,吏部就是這個市場中最大的商戶。
在地方上具備真正告身的官員難得一見,一個大縣里可能也就七八個。但在這里卻是熙熙攘攘、人頭攢動,一片葉子打著旋兒落下來,就可能碰到三五個官員。任你是地方青天還是民之父母,到了這里就是個普通貨物。
但不得不說,即便站在貨物堆里,李大人依舊醒目亮眼。與三四十歲為主的老家伙們比起來,如此年輕的正五品不是鳳毛也是麟角了。
吏部大堂上的老吏對李佑印象極其深刻,見到英氣逼人的李大人踏步進來,愣了一愣,主動招呼道:“許久不見了,李大人!”
在各式各樣的側目中,李佑插了隊將揭帖放在案上,問道:“天官和左部郎可在?”
“在的在的。”那老吏收下揭帖,熱情的答復道。
李佑點點頭致謝,轉身向吏部后衙行去。
在去年三月的朝廷大洗牌后,原吏部尚書許道宏進位建極殿大學士,成了次輔。而原左都御史趙良仁遷吏部尚書,便是如今的天官大人。
這位趙良仁老大人與李佑乃是同鄉,李佑在蘇州又與趙家交好,所以論起關系,應當比許道宏更親近。
不過趙天官大約是在都察院做風憲官久了,那種不茍言笑的嚴厲的派頭一時糾正不過來。對著李佑這個勉強算通家之好的同鄉后輩也是如此。
所以面對趙天官,李佑覺得親近程度反而不如與許次輔之間相處時。不過他也知道這純屬是個人感覺,而做官萬萬不能靠流于表面的感官知覺。
見了天官大人,禮畢寒暄幾句,李佑腦子轉了轉。決定說幾句不那么突兀的私人事情,以增加親近程度。“貴府義老爺如今在家將近三年,當初的風頭早已過去,按說應該起復了,老大人要舉賢不避親哪。”
這義老爺便指的是趙家三兄弟中的老二趙良義。當初他為避嫌辭官隱退在家。沒想到遭遇白發人送黑發人之痛,幸虧李佑幫他找回了流失在外的孫輩,才聊以為慰,這一晃也快三年了。
趙天官苦笑道:“我這二弟如今一心在家調教孫輩,不想入仕了。”
哦。李佑陪著唏噓幾句,又說了說家鄉閑話,便起身告辭。
出來又尋到文選司郎中左大人的屋子。對左郎中拱手道:“左兄別來無恙!”
左郎中端坐公案后。不還禮不起身,很無禮的看著李佑嘆氣苦笑,半晌才道:“景和七年二月底,你選官江都縣。至今方才一年零五個月二十天,你又回來了。”
李佑做出激動樣子道:“左兄如此惦念在下。感激涕零!”
左郎中傲然道:“本官不僅僅記得你。在其位謀其政,天下七品以上官員,履歷都在我心中!”
李佑暗暗吃驚,也不知他說的是真是假,這些身居要職的人物,果然人人有幾把刷子,恭維道:“左兄記性超群,在下簡直五體投地。”
左郎中揮揮手:“不要打岔子,正在說你。我當初怎么也沒想到,你被黜落到地方,不過一年半功夫,竟然又回來了,還能不升反降的與我平起平坐…”
李佑之前是六品內廷京官,到外地任六品本身就是降了一等,升為五品地方官算是補了回來。但再遷轉五品京官,那又是升了一等,與五品郎中一樣了。
明明是貶到地方去,結果轉了一圈升回來與自己平起平坐了,所以見多了升遷流轉的左大人才會明目張膽的嫉妒。不只是說笑,李佑這種殊遇確實足以讓任何一個官員感到人比人氣死人。
李佑陪笑道:“左兄說的哪里話,你這文選司郎中號稱天下第一五品,別處誰能與你比?你只不過不屑于升遷別處而已,熬上六年九年任期,超擢直升為三品侍郎不在話下,何必計較一時長短。”
又趕緊問道:“在下前來,是聽說朝廷要設立五品都御使提督五城兵馬司,想問問底細。”
左郎中皺眉道:“我就知道你為此而來,最初的名單是由我擬定的,再之后,就是廟堂諸公和圣母的事情了,我沒法做主。現在還剩五人待選,已經廷推三次并奏與圣母,但圣母次次留中不發,至今仍是懸疑。”
李佑疑道:“那圣母意欲何為?”
“這官職相當于主管京城大半事務,不但文臣爭端極其激烈,勛戚對此也是蠢蠢欲動,故而圣母遲遲難以決斷。不過我聽說,圣母有意叫五個待選之人當朝廷辯,以定人選。”
李佑無語,看不出太后老人家還是很時髦啊,居然能超越時代的發明競選演講。
左郎中似笑非笑道:“賣弄嘴皮子是你的長處,我倒覺得,廷辯大大有利于你。老實說,你花的了多少心思在太后左右,才博得這么一個機會?”(名書院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