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佑離開巡撫衙后,楊撫臺“一日而三省吾身”時忽然醒悟,這李佑從一開始,就有意圖去整飭運司和鹽商!只不過裝模作樣推辭拿捏,最后好似委曲求全給了他天大面子才勉為其難接手。
回到衙中,面對不的幕僚,李大人慷慨激昂做能臣狀,“本官起初并不想擔任整飭鹽務差使,但既然受朝廷信重委任了差事,便責無旁貸!人過留名、雁過留聲、豹死留皮,本官從來不是尸位素餐之人,無論什么樣的官職、什么樣的差事,皆做的轟轟烈烈!以后見了同鄉同年同窗什么的,將本官這段話傳出去。”
認識最久的崔師爺欽佩之下,腦補了一句前綴——無論什么樣的上司。
話說巡撫衙峰會之后,丁運使和高運同回到運司衙署,立刻部署動員全部官吏,積極進行自查清理,全面開始預防工作,掀起了防火防盜防李佑的。
如果是楊撫臺負責整飭,還可以講一講江湖規矩,不用過于緊張。但若由李佑直接插手,情況就有點復雜了,丁運使和高運同從來不將希望寄托在李佑是個講規矩之人上面。
特別是李大人明顯不懷好意,十分有可能受了朝中靠山的什么指令,前來蓄意肇事。
不過久經考驗的運司衙還是很有信心的,整飭鹽法每過幾年就有一次,他們是迎接清查方面的老手了。李佑再明,一時半載也找不到多大的漏,最多賣他幾個破綻讓他交差。
至于金百萬販運巨量余鹽這件事,丁運使倒不太緊張。認為金百萬不會傻到自尋死路,把這個內幕完完整整透給李佑。其次,這事主要是南京方面責任。最后處理肯定是各方大佬私下相商,不會拿出來公開處置。
與鹽事有關的各方都拿著有形無形的眼神注視著李大人公堂。直到盯著眼睛都發酸。可李大人始終沒有任何針對運司的動靜。
三月初四,揚州同知分署張出告示,奉朝廷詔令和巡撫鈞旨,為整飭鹽法之事。將于三月初六召集所有鹽商到同知署,有不至者后果自負。
第一時間得到消息的丁運使百思不得其。李佑重點目標應該是鹽運司才對,但大張旗鼓召集鹽商作甚?難道哪個鹽商膽敢揭發鹽運司的不法?
出了告示,李大人便去了行宮工地視察。經過緊張施工。修建行宮如今漸進尾聲。差不多再一個有便可完工。也幸虧設計為田園風光,真真實實的都是稻田麥地、棉油菜….比假山流水、鳥園林省事不少。
立在如假包換的田壟邊,李大人望著一片快長熟的春田,思考天子駕到之前,收了冬麥還是不收冬麥?
“賢婿!”有人高呼道,不用回頭也知是金百萬。
李佑扔下手里麥穗。問金老丈道“你來做甚?”
“兩件事。”金百萬知道這婿雖然與別人說話時喜歡繞圈子,但不耐煩別人和他繞圈子。開見山道:“第一件是,老夫有樁喜事,納個小妾,請賢婿捧場。”
李佑感到好笑,“聽說近十年來,為了要兒子,你每年開春都要新娶一個進,是真的么?你都年過不,別折損身子了。”
“今年這個好幾位老先生都看過,絕對有宜男多子之相。另請了五位高僧、四位得道仙人做法,還去南京請了西洋番僧發功,法術叫什么祝福的。”
李佑哈哈大笑反問道:“這些裝神鬼騙銀子的,你相信么?這些年到現在只是多了兩個庶罷。”
金百萬尷尬道:“銀子沒多少,總得試試看,說不定就靈驗了。”
又說起第二件事,“你出了告示,同業議論紛紛,公會委托老夫前來向賢婿討個便利。叫大家別去你那衙里匯集了,另換個地方如何?”
“本官奉命整飭鹽法,召集鹽商問話,還敢討價還價么!衙署里又不是龍潭虎!”李佑冷哼道。(天才/
金百萬苦笑幾聲,“這…還真是龍潭虎。傳言說你要設下白虎堂,同業們視為畏途,除了老夫,怕是無人敢去的。但又擔心觸怒了你,故而同業們請求將地點改為新安會館,稍稍安心些。”
“那就新安會館罷,在哪里不一樣。”李佑無可無不可。
金百萬想了想,忍不住道:“公會新立,同業們興致高漲,士氣正旺,目前有點同仇敵愾的架勢,你這…”
金百萬煽動鹽商同行成立公會一致對外,正是李佑指使的,但是金百萬也不明白李佑這是想干什么,而且還讓他不要去爭公會總管位置,好似平白無故自樹強敵。
李佑故玄虛道:“不干什么,叫你們幾個綱商巨頭嘗一嘗權柄的滋味。”
到了三月初六這日,新安會館里人頭攢動、接踵摩肩,三百多家鹽商都來了,連帶下人和轎夫,將會館幾乎撐爆了。
慎行堂已經改為公道堂,作為揚州鹽業公會的公議之所,但無論如何也容納不下三百多人。
所以將留給李大人的公座設在了屋外月臺上,所有鹽商無論大小都立在外面。越有勢力的大鹽商,距離公座越近,小鹽商則都在外圍。
金百萬立在前面,不由得暗暗感嘆,自家這婿數次翻手為云覆手為雨,在鹽商中沒得什么人心,卻凜然將威信樹立起來了。
只一紙喻示,就能使在揚州做慣了人上人的鹽業同行無論大小,都要來到這里候著。放在過去,只有丁運使才有這個威力。
申時過半,李大人率領隨從、胥吏、護衛等數十人浩浩蕩蕩抵達公館,在公道堂前月臺上落座,接受人群朝拜。
先是點卯,有一吏員捧著名冊高呼各家名字,點到的便應聲。等點完三百多家,那吏員對著李大人將名冊奉上道:“稟大老爺,有四家未至!”
李佑接過名冊,在眾目睽睽中提起筆,略一沉吟,隨隨便便的信手將這四家名字抹去。
放下筆,李佑掃視全場,醞釀幾許氣氛,開口道:“本官奉朝廷詔令,在揚州整飭鹽法,今日將爾等召來,便為此事!”
場中沒有別人說話,李佑繼續說道:“本官今日本想逐一問話,叫爾等自陳鹽事,并檢舉運司官吏及同業不法之事,但見了爾等便改了主意。你們綱商人數眾多,僅在揚州一地便有三百余家,官哪里照管的過來。”
“本官得知你們前幾日成立了鹽業公會,有一個總管六大管事,敢為鹽業之先,倒覺得這是個不錯的主意。”
“所以本官有個想法,從你們當中選出一些大商家作為鹽業領袖,負責與官打交道,稱之為總商!至于其他中小綱商,而官便不浪費時間一一奉陪了。可也并非放棄不管,只是將所有小商全部掛在總商名下,無論納課、稟情等事項均由總商代管。若有事情,官只惟總商是問。”
“如此官只與若干總商打交道,不再事無巨細、龐雜繁多、案牘勞形,騰出許多神!本官看來,鹽業公會出現的倒是恰到好處,總管和管事全部可以充任總商,并依托于公會行事,代管其他小商。”
眾人原本以為李大人是吹求疵、雞蛋里挑骨頭來了,昔年幾次整飭鹽法,無非也是這般過場,都沒有料到沒想到李大人卻談起了公會和什么“總商”,聽完后,都被震驚了。
可以說,李大人幾段話,在場內三百多人心中掀起了驚濤駭浪。即便是腦子較慢,一時想不透后果的,也能知道這在鹽業絕對是一件顛覆的大事。
原來鹽商三百多家,雖然有大有小,但互不統屬,之間只是靠著徽州鄉親宗族關系關聯。每一家鹽商即使小到只有一千引窩本的,那也是自主的與官運司打交道,并不依附于其他大綱商。雖然這種小鹽商與官打交道可能更辛苦。
而李大人提出的公會和“總商”,就相當于官指定若干大商家聯合為公會,去代理一些鹽業事務,并關閉了中小鹽商直接與官交通的渠道。今后中小鹽商只能依附于大鹽商,并接受大鹽商的管理和代辦。
簡單的說,就是由官向公會和總商授予一定代理質的權力,讓總商去進行行業管理,這樣減少了官面臨數量眾多的中小鹽商的瑣碎事務。
比如認領鹽引和收繳引課,運司衙可以直接將鹽引數目給了公會。而公會各大總商自行與名下的小商攤派,并代為收繳相關鹽課,最后鹽運司將總商匯總起來就完成了年度任務。當然,如果出了什么問題,官要追究的還是總商。
如果按照李大人的設想,當前揚州鹽業格局就由運司、鹽商兩重格局,變為了運司、公會和總商、小商三層。
人人被沖擊得心潮動蕩,這時候還能冷靜思考利弊得失的只是極少數英人物。
別人無不是迅速盤算此事對自己是好是壞,自己能不能成為總商,只有金百萬注意到了李佑真正用意所在。
他當即覺察到,擁有半官商身份的總商雖然可以由鹽商公推,但最終由誰來背書,或者說由誰來認可才是關鍵,李佑八成要將這個權力送給他背后那個神秘人物。
能發現這點,也許是金百萬與便宜婿混的時間長了,思想境界漸漸有所提高,眼界也開闊了;也許是金百萬知道有婿在,他肯定吃不了虧,一個總商是跑不掉的,因而可以作高貴冷艷清醒冷靜狀,有閑心去胡思亂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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