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吏嘴中打聽出朱部郎的事跡,李估羨慕完畢,又有點糾結了…一開始他以為這位員外郎大人是勛貴出身,背后有公侯世家勢力,便存了交結之心。如今得知朱部郎宗室身份,便感到十分雞肋了。
細說這位朱部郎,別號放鶴,以宗室名列皇榜鼎甲,確實是本朝奇人。
萬歷年間,神宗皇帝有詔,奉國中尉以下宗室子弟可以參加科舉,算是給了沒有爵位的遠房親戚們一條出路,雖然這條出路無比艱難。一百年多年過去,也沒兩三個皇族宗親能在科場搏殺到最后,即便中了進士的那也是被大臣們嚴加提防的對像
朱放鶴先生的探花是皇族宗親在科舉中的最好成績,所以才說是皇家臉面。他參加景和二年大比時,天子只有十歲,卻甚是聰慧,看了殿試名錄后對這奮發有為的遠房親戚很欣賞,要點他為狀元,結果被大臣們攔住。天子大鬧一場,最后給了個探花。
授職時,按規矩探花應當進翰林院,結果繼續被大臣們攔住。這年頭進翰林院叫做養望,被朝野看做儲相,將來便有了入閣資格。
為了大明江山永固,能給皇親國戚當宰相的機會么?
作不成翰林,天子便打算將這個同輩遠親任命到中書料,大臣還是死命阻攔,理由是“宗室當避嫌不可入內直”,小皇帝再鬧也不管用。
中書科中書舍人和內閣六科一樣,在紫禁城里上班的。主要任務是朝會或者有大禮儀時在皇帝左右隨班,極為清要,非進士不可擔當。
若將一個宗室放進皇宮,忠于抑制宗藩這項國策的大臣們豈能放心?萬一出現莽操之流后果不堪設想啊!
但宗室探花雙重身份擺在這里,授官也不能委屈了,當然絕對不能讓他去吏部。朝廷大佬們碰過頭,就將朱放鶴先生打發到禮部了。
這禮部是六部里最清的衙門,絕對不委屈探花郎。清在哪里?
一為最清貴,是士林領袖所在。進士做官的告身都是由禮部發出,以區別于雜途為官者,李佑那告身是由吏部發的,拿出來就低了檔次。更別說近幾十年歷代大學士里,最愛加的就是禮部尚書銜。
二為最清閑,事務最少也就算了,還都是場面活,循規蹈矩按部就班來即可。什么朝見祭祀表彰贈謚科舉之類的,幾百年都是這一套,另有太常寺、鴻驢寺等一大堆關聯衙門幫著打雜。
三為最清水,不是油水,這點你懂的。
以上綜合起來,禮部官職簡直是給朱放鶴先生量身定做。
上任后,天子對遠房皇兄依舊恩榮有加,十分親近信任。朱都郎的兒子才學會走路,便被封了世爵鎮國將軍,只比王爵低了。
朱部郎本人不過數年間便從禮部主事直升員外郎,經常被召進宮串親戚,在少年天子面前極能說的上話。同時朱部郎屢有仗義扶危濟難之舉,在京城官場上口碑著實不錯,近一兩年的地位愈發的超然起來。
所以李估就糾結了。很顯然啊,這位大人注定不會做到二品堂官和實權官員的,連外放都不用想。他的仕途大概也就到三品侍郎或者閑散寺卿止步,朝堂上下不可能讓宗室成為七卿或者九卿之一。甚至很可能會出現朱大人品級越高,話語權反而越小的怪事。
李佑上輩子因為專業緣故好歹也浮光掠影的看過一些史書史論,所以此時倒也不糊涂。
可以判斷出來,朱部郎這個半是宗室半是文官的怪胎本身沒有政治勢力。他如今的地位和人望很大程度上屬于皇權的延伸,依附于天子的優待。看這個份上,小事別人當然都給他面子,但朱部郎本人的前途是注定黯淡的。
李佑又想自己從穿越折騰到現在,千辛萬苦的好不容易躋身于文官階層(雖然是最下層的)。也有了機會去結識幾位有權有勢的大人物,只等著坐監洗白更進一步,這才是將來的正途。
到了這個地步,李大人身上已經打下了文官體系的烙印。與朱部郎走得近了,會不會讓幾位大佬們認為他妄想終南捷徑,希圖幸進?
雖然這樣的人似乎在朝中也有不少。
中間最大的問題還在于,這些年的流行思想是君臣共治…主流文官集團和皇帝之間的關系,以矛盾論分析是對立統一體的兩面。
所以這不是一個巴結好皇權就可萬事大吉家宅平安的奇特時代,可誰又敢保證眼下勢弱的天子隨著年紀漸長,不會大權獨攬壓制百僚?最典型的便如嘉靖朝世宗皇帝。
當然騎白馬的也有可能不是王子,是唐僧,各種選擇都有風險存在。但要想如魚得水兩頭吃香難度很大,絕非李估所能為。
昨日他為太后黨和皇帝黨糾結,今日又開始為文官黨和皇權黨糾結,想的多了再次開始頭疼。
還是先不要去和朱部郎走得太近了,這位大人身份太敏感,李佑決定道,自己畢竟是靠著文官體系起家的,到現在也是依附于文官體系的,沒這個根基什么都不是。
至此李大人不禁仰天長嘆,場面條種復雜,在京城太心累。再這樣下去什么好處沒有,先落個神經衰弱的毛病了。恰于此時背后有人問道:“李大人嘆什么氣?”
李佑轉過身來,果然是朱放鶴先生。一般官員看到別人嘆氣,估計多半只當沒看見,不會主動問起。一是害怕別人順勢求到自己什么難辦的事情,二是擔心涉及別人隱私而徒惹尷尬,朱大人可以直白的問,李大人卻沒法直白的答。
準備顧左右而言它的李估眼角瞥見院中有棵大樹,幾人合抱粗細,枝干繁茂,心中靈犀一現,順手指道:“見大樹而望物思己,有些感慨。”
朱大人奇道:“區區一常見樹木,也生感懷乎?可有大作言之?”
大樹詩李佑倒是儲備著的,當下便道:
“我常聞京師因皇宮用木多,故城中大樹少,不料此處卻有一株,不禁心有所感,故為大樹詩一首。”
“洗耳恭聽。”朱大人道,他倒真想親眼看看李佑究竟是個什么水準。因為身份所限,他的追求不多,也就詩詞歌賦傳名后世這點想法了,所以在這方面才顯得斤斤計較。
又到見證奇跡的時刻…李佑神情低落,語氣沉重道:“詩曰:繁枝高拂九霄霜,蔭屋常生夏日涼。葉落每橫千畝雪,花開曾作六朝香。不逢大匠材難用,肯住深山壽更長。奇樹無人知名字,只看他人作棟梁。
朱大人不知為何呆滯半晌,恍惚不寧,待回過神便問道:“此詩自述乎?”
李佑點點頭道:“大人也是知道的,在下出身卑微,功名無著,難有出頭上進之日。報國有心無力,猶如此樹隱于深院而不得為棟梁,故而借以遣懷。”
其實李大人對自己的小小成就很知足,一個衙役出身竄到了七品還想怎樣…但在外人面前說到抱負,他一定得表現出滿腹才華卻報國無門的悲情悲憤悲涼。這是至關重要的形象設計技巧,比較容易博得別人同情,若遇到厚道人就不好意思鄙視他出身太低了。
“不逢大匠材難用…只看他人為棟梁…不逢大匠材難用…”朱部郎沒顧得上李佑心情,卻不由自主的翻來覆去吟誦這兩句,仿佛其中有什么魔力。一連念了十七八遍,越念聲音越大,狀如瘋癲。
這是怎么了?左思右想后,李作家終于認識到,這首自己冠以借物自喻名義來裝逼的詩,應該是觸中了朱部郎的心事,不然他不至如此。
朱放鶴先生身為一個才華橫溢的進士及第,本該有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理想。中不了皇榜還好,但偏偏就中了,不過卻幾乎注定終生無望館閣堂官。任他才學再高也無濟于事,難怪被這句刺激到了。
看對方要苦惱到要發瘋的樣子,李估暗道,您今天沒心情請我酒席了罷,這樣也好,省得為難了…便拱手道:“今日打擾多時,下官先告辭了。”
朱部郎不由分說,一把抓住李估拖著向外走,嘴中卻道:“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且隨我一行。”
李佑問道:“去哪里?”
“法華寺!”
我草!若天子知道自己這么個東西把探花皇兄搞出家了,九天神雷打下來自己就徹底灰灰了。李佑大急道:“大人要出家不急在一時!”
“誰要出家?本官請你去那喝酒!今日不醉不歸,醉了也不歸。”
這面子實在拒絕不了,李佑只好跟著走。
一路上他心里不住盤算,這次喝酒,只能談風月,詩詞也行。絕對不能再提什么抱負志向升官發財之類的話題,免得惹出意外。
對了,還要想個法子讓別人尤其是大腿們都知道,他與朱皇親相聚純猝是切磋文學,此外沒有別的含義。
看來不出手搞出點奪入耳目的東西是不行了…文學是個好東西,當一次文學青年也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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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千刀的黎易常,看來你真要入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