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莫名的威嚴,從桃山巔峰落下,籠罩了整個前坪。
人們感覺到了不屬于人間的力量。
神輦里,掌教大人毫不遲疑的雙膝跪下。
葉紅魚想了想,緩緩從坐姿變成跪拜的姿式。
海先前正準備斥責葉紅魚,忽然感覺到這道天地之威,神情劇變,哪里還敢多言,滿臉敬畏地跪拜于地。
西陵神殿里所有人都跪下了,南海諸人跪下了,金帳國師萬里迢迢來桃山參加光明祭,就是為了能夠再次得見天顏,早已滿臉虔誠地跪下。
桃山前坪所有人都跪了下來,包括佛宗僧人在內,都沒有例外。
陳皮皮坐在白石祭壇上,心想自己反正是要死的人了,那還跪個屁。
唐小棠知道誰在桃山之上,所以她不想跪,如果你是昊天,我是明宗弟子,怎能跪你?如果你是桑桑,我是你的朋友,憑什么跪你?
她倔強地站著,承受著無窮無盡的壓力,血水被壓出傷口,汩汩流淌,看著極是凄慘,雙膝發著吱吱的聲音,緩緩彎曲,似乎將要折斷。
她再如何倔強,終究只是凡人,如何能承受得住這般恐怖的天地之威,然而就在她快要被壓至跪下時,她看到了祭壇上的陳皮皮,學著他的模樣,一屁股便坐到了地上,帶著笑望向桃山,心想你還能拿我怎么辦?
陳皮皮笑瞇瞇地看著她,伸出大拇指贊美她的急智,以及自己的智慧,然而他沒有想到,身為光明祭的祭品,他承受的天地之威最為集中,只不過片刻時間,便發現自己再也無法安坐于祭壇之上。
滿天桃花,呼嘯秋風里,陳皮皮大罵一聲。四仰八叉地躺在了祭壇上,姿式雖然極為不雅,卻在與昊天的戰斗里再次獲得了勝利。
寧缺跪的很快,甚至比身旁那些雜役小廝跪的更快一些,一面跪一面安慰自己,這些年讓你跪著替我洗腳很多次。今天還你一次又如何?
天地之間有風聲。然后有頌祭之聲響。
依然是西陵教典奉天篇,卻來自南海諸神官之口。
包括海在內,南海諸人都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開始頌祭,仿佛冥冥中有個聲音對他們發出了指引。
他們臉色蒼白,眼眸里充滿了敬畏的神情。
西陵神殿的神官、天諭院的師生,還有瑟瑟發抖跪在前坪上的數萬信徒,都開始跟隨南海諸神官頌祭,神圣莊嚴的吟誦聲,漸漸響徹天地。
南海諸神官傳承的奉天篇果然更為精妙。比起最開始的那次祭祀儀式,這次頌祭明顯要順利很多,昊天聽的更加清楚。
無數道光線自秋日中來,落在白石祭壇上。
陳皮皮變得明亮起來,他很是不安,想要輾轉反側。卻發現動不了。
當祭文結束的那一刻,這些光線便會變成純凈的昊天神輝,他會被燒成青煙,而其后還會發生什么事情,便再也沒有人知道。
他看到湛藍的天空里,好像多出了一條縫。
他好奇說道:“你們快看,天要開了!”
沒有人聽到他的聲音。因為桃山前坪絕大多數人的心神,都集中在頌祭上。
南海少女小漁看著他,泫然欲泣,滿臉悲傷。然而這是昊天的意志,即便她是他的未婚妻,也不敢逆天行事。
唐小棠看著陳皮皮說道:“我再試試。”
在她看來,既然他是自己的男人,那么自己便應該做些什么,不知從哪里來的力量,進入她的身體,竟讓她在這股天地之威里站了起來!
她不知道自己怎樣才能戰勝昊天,但既然是戰斗,肯定是需要兵器的,而她手里的鐵棍,先前已經被震到了遠處。
唐小棠困難地站著,四處找尋著兵器。
忽然她看到了一把劍。
她不知道這是柳白的劍,但她覺得這把劍很好。
因為這把劍懸在祭壇前的空中,紋絲不動。
在桃山傳來的天地之威前,所有人都已經跪下,即便是樊籠劍籬里的那些劍,都向著桃山方向彎著腰身,似在叩首。
唯有這把劍始終沉默無語,不肯稍折。
唐小棠伸手握住了這把劍,卻發現自己拔不動。
她有些不甘心,把身體里所有的力量都用了出來,那把劍卻依然紋絲不動,仿佛這把劍根本不在這個世界里。
她越發覺得這把劍極為不凡,于是越不肯放手,隨著力量的涌出,身上的鮮血流的更快了些,順著手腕,流到了劍上。
她從長安狂奔千里而來,她一直在不停地戰斗,她的血一直都是熱的,甚至是滾燙的,落在那道看似普通的劍上,發出嗤嗤的聲音。
那把劍忽然動了。
劍首微微顫動,然后緩緩上仰,對準了桃山巔峰的光明神殿。
唐小棠眼睛睜的極圓,好奇地看著它,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
陳皮皮忽然大笑起來,說道:“劍圣大人,快把我救上一救。”
寧缺看著微微仰首的那把劍,沉默不語。
余簾說沒有變化,因為人算不如天算,大概是真的,所以她什么都沒有算,只是順著天意而行,那么便有變化發生。
他一直在等的變化,終于發生了。
桃山千里之外是南晉,南晉有劍閣。
劍閣弟子們跪在那把像極了劍的山峰前,黑壓壓的一片。
朝小樹來訪劍閣后,劍圣柳白去了趟臨康城,回到劍閣后,他便開始閉關。
修行者經常需要閉關,柳白這一生癡于劍道,閉關的次數更是不知凡幾,然而這一次的閉關卻有些不一樣,因為他把所有弟子都趕出了劍閣。
幽深的山腹里,潭水還是那樣的寒冷。
柳白坐在潭畔閉目靜思,潭水上懸著一柄古意盎然的劍。
他用了數十年時間把這柄古劍修至完美,去年秋天被夫子借走,屠金龍,斬神將。從那之后,這把劍便再也沒有誰有資格用了。
他也沒有資格。
他與此劍相對坐,一坐便是很多日夜。
劍影落在他的身上,變得極深極深,仿佛人與劍要融為一體。
古劍忽然微微顫抖起來,
柳白有所感應。睜開雙眼看著劍與自己微笑說道:“少女的熱血。果然最美好,最能激發人類的勇氣。”
那柄古劍呼嘯而起,穿過山巔的石洞,破空而飛。
寒潭凄冷,潭畔已然沒有柳白的身影。
西陵教典奉天篇神圣的語句,回蕩在桃山前,所有人的都跪著,虔誠的頌祭禱告,只有祭壇前空中的那把劍緩緩仰起了頭。
那把劍沒有低頭。反而抬頭,便代表了那個人的態度,對劍首所向的桃山,對山頂那座光明神殿,對光明神殿里的她的態度。
掌教大人是場間最注意到這幕畫面的人,他很憤怒。然后有些不解,他想不明白,劍閣與書院之間有深仇未解,柳亦青雙眼便是被寧缺斬瞎,不知多少劍閣弟子死在唐人的手中,柳白最多在這場道門與書院的戰爭里保持中立,怎么可能像現在這樣。居然敢用自己的劍挑釁桃山上那位?
唐小棠的熱血淌在那把劍上,蒸成血霧,然后散入滿天飛舞的碎桃花瓣里,血霧之中隱隱散發著一股極驕傲的劍意。正在虔誠叩首頌祭的信徒和神官們,被這道劍意刺的意識森寒,下意識里覺得咽喉劇痛,發音變得困難起來。
像海這樣道心堅定、境界深厚的神官們依然在堅定地頌讀著奉天篇,然而那數萬名信徒和普通的執事雜役卻再也無法發出聲音,桃山前的聲音變得越來越微弱,越來越不整齊,越來越凌亂。
自秋日里落下的萬道光線,也變得黯淡了些許,白石祭壇上的陳皮皮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疑惑不解地望向天空。
籠罩桃山前坪的那道天地之威,感到了場間的變化,漠然之中隱有神怒,掌教大人心顫不已,起身憤怒地望向那柄劍。
他已經猜到柳白要做什么,雖然震驚于對方的選擇,憤怒于對方敢令昊天感到不悅,但他其實也很歡迎這種情況。
既然二十三年蟬始終不敢出現,那么便讓我毀掉你的劍,殺掉你這個世間第一強者,替西陵神殿重筑無上威望!
西陵掌教大人乃是逾五境的至強者,被昊天治愈好,威勢更勝從前,然而即便如此,如果還是當年,面對劍圣柳白時,他也不會像現在這樣自信,因為柳白雖然沒有破五境,但那不是因為他不能破,而是因為他不想破,他的劍,可以縱橫萬里,怎會跨不過那道普通修行者眼中極高的門檻?
但現在掌教很有信心能夠擊敗柳白,要知道他本準備在光明祭上滅掉書院,又怎會害怕柳白一個人?只是他的信心從何而來?
他的信心來自于桃山上的光明神殿,來自于殿里的那個人。
掌教越五境的大神通,乃是道門絕學天啟。天啟乃是修道者以最大的虔誠與信仰,請求昊天賜予自己力量,如今昊天便在人間,他與昊天之間只是山上山下的距離,天啟再不需要跨越青天,再不會有任何損耗,那么一朝天啟,他將會擁有多么不可思議的力量,還有誰能是他的敵手?
掌教伸出雙手,掌心隔著巨輦,迎著湛湛青天。
一道磅礴的力量,自桃山光明神殿降落,來到桃山前坪。
這道力量是那般的恐怖,比先前的天地之威強上無數倍!
掌教看著自己新生的嫩嫩的手掌,微笑想著,自己才是昊天之下最強的那個人,無論柳白還是林霧,哪怕夫子復生,也不是我的對手!
便在這時,柳白的劍由極靜轉為極動,呼嘯破空而出!
劍柄擦破了唐小棠的手。
劍身上的少女熱血被震成無數血滴,灑向天空。
明亮卻普通的劍鋒,直刺巨輦里的掌教面門。
掌教的斷喝聲如雷響起,便要用天啟境碾壓此劍。
然而……他忽然發現自己沒有發生任何改變!
他瘦小的身軀里,沒有感受到一絲恢宏神力的味道!
天啟呢?自己不是動用了天啟神通,為什么自己感受不到體內有神力的存在?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
柳白的劍根本沒有進入巨輦,也沒有在掌教身前停留,只是依照書院的請求,以劍意凌之,便向桃山上飛去。
這把劍沒有刺向錯愕中的掌教,因為這把劍來自人間,卻已經在人間之上,人間已經沒有誰有資格令它染血。
而且執劍的人需要專注,任何試圖挑戰昊天的人,哪怕只有絲毫不專注,那都是對昊天和自己的不敬,無法饒恕。
劍意起自萬里之外,橫亙天地之間。
劍向桃山之上飛去。
桃山之間布置著兩道清光大陣,一道比一道更強大,即便是知命巔峰的強者,也很難在短時間之內破開。
但柳白的劍太快,他的劍快若閃電。
柳白的劍太快,視世間一切屏障如無物。
桃山上傳來兩道清脆的聲音。
那是懸空寺里的琉璃燈碎了。
那是知守觀里的硯臺破了。
那是魔宗山門里的白骨裂了。
那是書院后山里的爐上的鐵塊崩了。
兩道清光大陣剛剛閃現,便告破裂!
柳白的劍化作一道凌厲的線,沒入光明神殿之中!
祭壇之前,頌祭之聲漸止,那把劍消失無蹤。
巨輦里,掌教的身影在萬丈光芒中依然高大無比,然而他平伸著雙掌的模樣,卻顯得那般滑稽,那般羞辱。
那把劍直上桃山,根本理都沒有理他。
祭壇上陳皮皮看著這幕畫面,大笑想道你果然還是個傻逼。
掌教還是那個掌教,沒有變身成為絕世強者,因為他的天啟失敗了。
怎么會失敗?所有人先前都感覺到,當掌教施出天啟時,桃山光明神殿里降下了一道磅礴而令人震撼的神力。
昊天已經降下神力,為何卻沒有進入掌教的身體。
那道磅礴的神力,落在了何處?
人們看著桃山前坪某處,臉色蒼白,即便像金帳國師和七念這樣的人,都無法掩飾臉上的震撼神情。
那里離祭壇有些遠,位置很偏,站著神殿的普通執事,還有天諭院那些不起眼的雜役,黑壓壓的一片。
來自光明神殿的磅礴神力,便落在那處的人群中。
落在人群里一名青衣小廝的身上。
昊天的神力不停灌進他的身體里,始終未曾斷絕。
看上去就像是一座橋。
這座橋的那頭在山上,這頭在山下。
那頭在她的身上,這頭在他的身上。
這是相遇,更是重逢。
那么就別想著再分開了。
(寫柳白的劍太快,說了兩個塊,不是寫糊涂,而是腦子有些糊涂,在湖北宜昌的家鄉話里,快可以用來形容鋒利,第二個快就是這個意思,但我想來想去,都記不起來,普通話里有沒有這種說法,昨天說是普通牛逼,今天寫出來后,想一想也可以把普通兩個字去掉,我很滿意,希望大家也滿意,關鍵不在于柳白多牛逼,寧缺明天會多么牛逼,關鍵在于那座橋上的相遇,這個對于這個故事來說最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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