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殿安靜無聲,燭臺如金樹招搖,寧缺看著皇后的眼睛說道:“恥辱帶來勇氣和憤怒,如果能夠憤怒釋放,剩下的便是勇氣,這是娘娘您的原話,現在我們需要考慮的便是由誰來承受唐人的憤怒。”
皇后娘娘沒有回答。
寧缺繼續說道:“割讓向晚原后,戰馬的問題由書院解決。”
皇后搖頭說道:“書院再強,也不可能無中生有。”
寧缺說道:“所有從我手中輸掉的,將來必然都會拿回來。”
皇后娘娘不明白他的信心來自于何處,最終還是被他堅定的語氣說服,思忖片刻后神情凝重說道:“既然如此,我簽了便是。”
寧缺說道:“你不能簽,因為不能讓你和陛下來承受民眾的憤怒。”
皇后說道:“但你曾經說過,書院不能簽字,因為這份和約終將反悔。”
寧缺說道:“西陵神殿準備充分,肯定會要求我甚至是師兄簽字,至于朝廷方面,葉紅魚說的不錯,我們還有一條退路。”
皇后聰慧至極,頓時明白了他的意思,不贊同說道:“坐在皇位上的是我的兒子,我便要承擔相應的責任和義務,李家別的任何人簽字和我簽字,都沒有區別。”
“至少能夠形成一定的緩沖。”寧缺說道:“做為李氏皇族的成員,在這樣一份喪權辱國的和約上簽上自已的名字,便只有一死謝天下,才能稍微緩解民眾的憤怒,而在當前這種情況下,皇后你不能死。”
“書院已然入世,大先生答應教育小兒,朝堂不再紛爭,其實此時仔細想來,有沒有我,對大唐來說已經不再重要。”
皇后微笑說道:“而且對于如今的我來說,死,真的不可怕。”
寧缺自然不可能把皇后推上前臺,他連夜出宮去了親王府。
書房里燭火昏暗,李沛言的容顏依舊俊朗,笑容可親,只是眼角的皺紋多了很多,曾經如劍的雙眉,也變得很柔和。
“我這輩子從來沒有什么大的野心,我只是想替皇兄拾遺補缺,代表皇族緩和一下與道門之間的關系,最多就想做位青史留名的賢王。”
李沛言看著對面的寧缺,自嘲一笑說道:“現在想來,如果我沒有生在天子家,外放某郡做個太守,相信都比現在更有用些。”
“這就是殿下的問題之所在。”
寧缺說道:“在大時代里,你想的事情太過瑣碎細小,而且這些年,你對神殿讓的太多,陛下不喜歡,書院不喜歡,百姓也不喜歡。”
李沛言說道:“看來我果然是一無是處。”
寧缺說道:“這些形象,正符合殿下將要扮演的那個角色,所以我想在離開這個世界之前,你還是可以為大唐為皇族做出一些貢獻。”
李沛言看著桌上的燭臺,看著那些淌落的燭淚,感嘆說道:“你殺死夏侯之后便一直沒有理會我的存在,我一直以為那是書院看在皇兄面子上對你施加了壓力,又或是你殺了足夠多的人,當年的怨氣已經消退,又或者你就是想讓我陷在死而未死的恐懼中,卻沒想到原來你是在這里等著我。”
“沒有人能夠像昊天一樣計算出數年甚至數十年之后的事情,我也不可能想到這么遠,只是就像三師姐曾經說過的那句話,有些人活著比死了更有用。”
“用處在于……合適的時候死去?”
“是的。”
“寧缺,你果然是世間最冷血的人。”李沛言感慨贊道:“如今大唐風雨飄搖,正需要你這樣冷血現實的人物來守護。”
寧缺說道:“所有人都有資格說我冷血,殿下你沒有。”
一夜無眠,不是輾轉反側,而是周游于長安城內。
寧缺離開親王府,便回到了雁鳴湖的宅院里,去見葉紅魚,直接說道:“書院和皇族,都不可能去西陵神殿向昊天謝罪。”
葉紅魚說道:“可以,你們可以派個使團。“寧缺說道:“不行。”
葉紅魚想了想后說道:“仿南晉舊事,讓紅袖招去神殿獻舞。”
寧缺說道:“或者可行,但必須沒有官方身份,而且我要先征求她們的意見。”
葉紅魚說道:“繼續。”
寧缺說道:“其余的所有條件都可以答應,但神殿必須保證大河國的絕對安全,無論月輪還是南晉,只要越過大河一步,便視同毀約。”
葉紅魚說道:“沒有問題,做為對等,唐國也要保證清河郡的安全。”
寧缺說道:“這本來便在你們神殿的條件里。”
葉紅魚搖了搖頭,說道:“是清河郡所有人的安全,包括戰亂時滯留在長安城里的那些清河人,唐國必須釋放他們。”
寧缺說道:“看來這是清河諸閥向神殿投誠時就提出的條件。”
葉紅魚說道:“如果神殿連這都做不到,如何取信世間億萬信徒?”
寧缺沉默片刻后說道:“我答應你,一旦簽署和約,只要西陵神殿聯軍退出清河郡,我就把清河會館里的那些人送回去。”
清晨時分,春雨再降,塵埃落地。
唐國答應了西陵神殿方面提出來的絕大部分要求,親王李沛言鄭重地在和約上簽下自已的名字,同時也把自已的名字寫在了歷史的恥辱柱上。
消息傳出,朝野嘩然,誰也不知道這個漫長的夜晚里發生了什么事情,為什么皇宮里的大人物們,居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真的簽了這份和約。
聚集在皇城前的唐人們再也無法控制自已的情緒,憤怒地罵著臟話,對著朱紅色的宮墻吐著口水,然后有些舊年的傳聞在人群中流傳開來。
那些舊年傳聞其實不是傳聞而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比如燕境的屠村血案,親王與西陵神殿掌教關系親密,曾經涉及某椿道門在長安城里掀起的血案,因而才被先帝貶為庶民,直至李琿圓登基才恢復爵位……
宮門緩緩開啟,李沛言向人群走去,他穿著件黑紅綴金的深色長袍,在清晨時落下的微淡春雨里顯得格外醒目。
無數人看著他,目光里充滿了鄙夷與憤怒,甚至有人試圖沖過來揍他。
一名衙門里的下級吏員痛聲質問著為什么,為什么朝廷要割讓東山郡,要割讓向晚原,這名吏員的聲音真的極痛,仿佛在流血。
無數人在質問在痛斥在罵著難道朝廷不想收回清河郡?為什么還要把清河會館里那些叛國賊送回去?
皇宮前滿是帶著血腥味的聲音。
如果不是羽林軍重重保護,李沛言此時大概已經被撕成了碎片。
李沛言忽然停下腳步,望向四周憤怒的人海。
他臉上的神情很平靜,眼眸深處的神情很復雜。
人群漸漸安靜下來。
“為什么?世間沒有那么多的道理可講,大唐需要時間,本王便替你們爭取時間大唐需要和平,本王便替你們爭取和平,舉世伐唐,大唐如何自處?難道還真能與天下為敵?如果你們認為本王錯了,日后你們證明給本王看。”
他的神情很漠然,袖中的手卻不停顫抖著。
李沛言回到了王府。
憤怒的民眾包圍了王府。
書院前院的學生和國子監的學生,正在城里協助工部修葺戰爭中受損的民宅聽著消息后抬了無數碎磚和石塊來到了這里。
羽林軍士兵和侍衛嚴陣以待,但他們的人數太少,根本不足以震懾憤怒的人群,王府四周回響著憤怒的口號聲。
甚至有人抬出了桐油點燃了火把。
便在最緊張的時刻,王府墻內忽然響起一片凄涼的哭聲。
王府門后仲出一只白幡。
大唐親王李沛言死了。
街上變得安靜無比,看著那張在春雨里格外凄涼的白幡,人們放下了手里的磚塊和石頭剛點燃的火把也漸漸熄了。
寧缺站在遠處的巷口,靜靜看著這幕畫面。
他的臉上沒有任何情緒波動。
李沛言代表大唐在和約簽字對西陵神殿方面來說,并不意味著談判的結束和最終的勝利,因為神殿還需要書院的簽字。
如果可以的話,他們當然更愿意以仁聞名的大先生或是守禮不欺的二先生簽字,只是書院里只有一個入世之人,那就是寧缺。
此時的雁鳴湖被煙般的春雨籠罩著,卻并不凄清,西陵神殿使團所有人以及唐國諸位大學士都在廳內,沒有人說話,心情各有不同,西陵神殿方面自不必提,曾靜大學士等大唐官員的臉色則是非常沉重。
所有人都在等著寧缺回來簽字,葉紅魚也在梅園里等著,但寧缺卻遲遲沒有出現,因為他在回雁鳴湖之前,先去了一個地方。
清河郡會館前是直街,后是湖山,此時亦是春雨迷蒙,景色很是美麗。
數名侍衛和二十余名魚龍幫眾警惕地注視著會館四周的動靜。
長安城那夜動亂時,會館里的清河郡諸閥子弟趁亂逃出。事后把這些人抓回來,費了很大的力氣,他們不想這種事情再次重演。如果讓他們知道,會館里的這些家伙馬上便要被送回清河郡,不知道會憤怒成什么模樣。
就是在這樣一個時刻,寧缺走進了清河會館。他接過毛巾擦了擦被春雨打濕的頭發,撣掉衣服上的水珠,自然的像是回家。
(大家好,今天就這一章,明天就是這卷結尾,需要思考一下,可能三章或者更多會一口氣寫完。最近被罵的比較多,解釋兩句:請不要說我平時不努力月底假暴發要月票,我要是要了你再罵也不遲,問題是我這個月哪有正經要過月票?最關鍵是,我也沒準備暴發啊,攤手。至于說我寫的爛,那更沒辦法,我盡力按我所以為好的標準去寫,希望你們能接受,達不到您的標準,那是能力不足,便只能無奈地揮手說再見,祝大家看書愉快,也盡量不要來罵我了,讓我也愉快一些吧,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