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靜的深山老林里,有座簡樸的道觀,道觀后方有片明亮的湖泊,湖畔有七座草屋,屋頂覆著如金似玉的稻草。
一袂青衫乍現于湖水之上,觀主的身影在湖畔顯現。
湖畔有座草屋已經坍塌了一半,金黃色的稻草到處都是,下面隱隱能夠看到一本墨紅色的典籍,還有一些筆墨紙硯。
看著這幕畫面,觀主面色微寒。
一名中年道人站在湖畔一塊青石下,臂上搭著拂塵,臉色蒼白而神情凝重,直到看到觀主出現,才稍微變得放松了些,疲憊說道:“見過師兄。”
觀主沒有理會他,看著坍塌一半的草屋,沉默不語。
簌簌聲起。
大師兄從草下鉆了出來,頭發里和棉襖上粘著草枝,唇角殘留著血漬,看上去顯得有些狼狽,應該是與那名中年道人交手受的傷。
修行界沒有幾個人知道那名中年道人的存在,但這并不意味他不強大。
多年前,夫子用一根木棒迫使陳某遠離陸地,只敢在南海漂流,從那天開始,知守觀的一切,便是由那名中年道人處理。
中年道人是知守觀第二高手,隱世不出,一朝出手亦是石破天驚。
所以大師兄受了傷。
觀主看著茅草堆里的大師兄,說道:“你明知道師弟留守道觀,卻刻意來此,在我看來,殊為不智。”
大師兄回答道:“觀主既然追著我來到這里,那就說明我的選擇是正確的。”
觀主忽然問道:“你來過知守觀?”
大師兄平靜搖頭。
觀主微微蹙眉,問道:“那你如何在識海里標注知守觀的位置?”
“老師知道知守觀的位置。”
大師兄抬起右手,用食指指著自已的額頭,微笑說道:“然后告訴了我。”
觀主說道:“這兩日你周游世間,卻始終沒有來此間,想來便是等的先前那刻。”
大師兄說道:“不錯,因為唯有如此,我才能在青峽處爭取到一些出手的時間,卻讓觀主您不得不隨我馬上離開青峽。”
觀主說道:“我在青峽前留下了一道劍。”
大師兄聞言沉默,片刻后說道:“我相信他們。”
觀主問道:“你因何能確認我一定會隨你離開青峽?”
“因為我來到了知守觀,您便必須跟著我來知守觀,哪怕慢一剎那都不行。”
大師兄平靜說道:“事前,我與師弟們一直在思考,對于觀主您來說,有什么事情會比滅唐滅書院更重要,能夠讓您舍棄在青峽處出手的機會,也必須全力去救援,我們想了很長時間,始終沒有想出一個合適的答案。”
觀主與中年道人沉默。
大師兄看著身前被稻草埋著的墨紅典籍,微笑說道:“后來我們終于想到,對于您來說,您對昊天的信仰或者說敬畏,勝卻人間無數。”
“天書是昊天賜予道門的圣物,千年以來已經遺失了兩卷,昊天在上,自然會覺得不悅,如果剩下的五卷天書全部被我拿走,無論毀或是藏匿起來,想必都會是很有趣的事情,所以您必須跟著我來這里。”
觀主沉默片刻,說道:“既然來了,那便不用離開。”
大師兄說道:“我是惡客,主家不歡迎,自然還是早些離開為好。”
觀主看著他平靜說道:“雨不留客,我來留客,你要清楚,這里不是書院后山,而是知守觀,你行險來此,與自投羅網的雀鳥又有什么區別?”
這句話的意思很清楚,不是恐嚇,是平靜簡單的說明,沒有人會懷疑——不可知之地里,知守觀最為簡樸,然而昊天道門統領世間,知守觀做為道門云端之上的存在,必然會有非常強大、甚至強大到超出想象的手段。
大師兄很清楚這一點,但他神情寧靜。
既然敢來,他自然早已做好了手段。
觀主道袖輕揮,便有云出,青山明湖之間,天地氣息驟然閉鎖。
清麗的秋日陽光,無法落下。
秋風,只能在道觀后方已成廢墟的山林里穿行,卻無法逾過道觀的墻。
知守觀的大陣發動。
道觀便成了一個獨立于昊天世界存在,卻與昊天世界息息相關的小天地。
沒有人能離開這片小天地。
哪怕無距境界也不行。
因為此時知守觀里的天地氣息,已經與周遭的天地氣息,截然分離。
大師兄若要以無距手段離開,便會撞到那道森然的分野上。
但他還是離開了,施施然地離開。
棉襖輕顫,大師兄的身形驟然淡渺,消失在湖畔的秋風中。
湖畔一片死寂。
觀主望向中年道人,面色微寒。
這些年,知守觀由中年道人主持,當初隆慶能夠逃離道觀,是因為他稟承觀主的心意,刻意放縱,那么此時又是怎么回事?
中年道人的神情變得有些黯然,嘆息說道:“他曾經回來過。”
觀主輕拂道袖,破虛空而逝,留下極為冰冷的兩個字。
“孽子!”
沒有人知道知守觀里發生的事情。
青峽之前的原野間一片安靜,西陵神殿聯軍已經鳴金收兵。
今日神殿方面眼看著便要獲得決定性的勝利,誰也沒有想到,書院大師兄居然會出現在戰場之上,一弦一棒便扭轉了整個局勢。
雖然觀主的出現,給西陵神殿聯軍重新注入了信心與狂熱的情緒,然而出乎眾人的意料,觀主隨后便消失不見,青峽之前似乎沒有發生任何變化。
聯軍連遭重挫,自身實力的損耗還在其次,關鍵是燃燒的神輦和滿地的騎兵尸體,還有那道怎樣也無法攻破的青峽出口,讓將士們的士氣變得異常低落。
雖然還沒有絕望,卻已經開始疲憊。
天諭大神官如今身受重傷神輦被焚被秋風吹成無數飛灰,軍心漸趨不穩,葉紅魚當即決定提前收兵,其時天色尚早。
夜色漸漸降臨青峽出口處鐵篷下的粥鍋,已經只剩下了鍋底,粥香早已散發到原野間,沒有剩下一絲一縷。
書院眾人很安靜,與昨天夜里意氣風發,談笑殺人事時的感覺截然不同,因為雖然才過去兩天時間,但他們也已經很累了。
四師兄舉著河山盤不時咳嗽,書院院服的前襟上,滿是斑駁的血痕,王持端著藥碗蹲在他的身旁,正想著方法給他喂藥。
北宮未央與西門不惑被教諭所傷,好在服藥及時,又得大師兄治療,傷情已經穩定下來,精神也好了很多。
最累的人其實還是二師兄。他的神情還是那般寧靜,坐姿還是那般端正但所有人都能想象到他此時該是怎樣的疲憊。
“都早些休息。”
二師兄望向南方原野間的聯軍營帳看著把滿天繁星都比下去的密集燈火,沉默片刻后說道:“明天應該會比較辛苦。”
師弟師妹聞聲相應卻沒有人去睡,還是圍坐在四師兄身旁。
此時觀主留下的那道虛劍,還在河山盤里飛舞四師兄必須以自已的念力發動河山盤,把那道虛劍困在黃沙之中。
他無法放下沙盤,無法休息,只能這般痛苦地撐下去。
誰也不知道他要撐多久,不知道他能不能撐到最后。
二師兄走到他身后坐下。
自來到青峽之后,他便沒有解過甲。
所以他坐下時,鐵甲撞擊之聲清脆無比,堅定而肅殺。
正如他隨后說出的話。
“互相靠著,總能輕松些。”
四師兄微微一笑,疲憊地向后靠去,然后緩緩閉上眼睛。
二師兄把鐵劍自肩頭遞向后方,擱在他的小臂下。
夜空里有一輪明月。
今天的月亮比較暗,所以能夠看清楚夜穹里的繁星。
葉紅魚靜靜看著夜空,臉上沒有表情。
天諭大神官已經被送回西陵神殿,卻不知道能不能保住性命。
如果大先生那一棍是擊向自已,自已應該如何應對?
她思考了很長時間,最終得出的結論是,自已無法應對。
不過她沒有因此氣餒,或生出挫敗的情緒。
她從來都不是那樣的人。
她從來都不是最強大的那個人。
但事實證明,最后她總能戰勝比自已強大的敵人。
此時她想的更多的是別的事情。
她越想,眉頭蹙的越緊。
她想了整整一夜。
直至天明。
晨光漸明,原野上薄霧彌漫,不知今日是晴是陰。
西陵神殿聯軍,所有人都在等著一個人出手。
因為現在只有那個人出手,才能戰勝青峽之前的那把鐵劍。
而且所有人都堅信,只要那個人出手,便一定能夠獲得勝利。
然而,柳白還是沒有出手。
即便是劍閣弟子,都開始感到疑慮,非常不解。
葉紅魚望向那輛安靜的馬車,眉眼間流露出極淡的諷意。
她很尊重劍圣柳白,因為那封信里的紙劍,柳白于她甚至還有半師之誼,但她此時還是覺得柳白是個很愚蠢的人。
在她看來,所有的驕傲與自矜,都是愚蠢。
無論那個人有多少驕傲的資格,都是如此。
無論那個人是觀主,還是柳白。
這一場青峽之戰,如果道門里的真正強者,能夠聽從她的指揮,她有無數方法能夠直接碾壓青峽之前的書院眾人。
如果柳白愿意舍棄劍道的驕傲,配合鐵騎圍攻,世間有誰能夠抵擋?
如果觀主愿意真正踏足紅塵,以殺易殺,書院哪里是道門的對手?
問題在于,雖然她現在是西陵大神官,在信徒心中有若神明,但這個世界上,總有寥寥數人,是她無法影響,更無法控制的。
觀主和柳白,便是這樣的人。
昨夜觀月未眠,靜思之中,她忽然想起了寧缺。
她和寧缺才是真正的同道中人。
只有她和他才明白,不擇手段便是最好的手段。
便在這時,薄霧里傳來一道偈聲。
(還有一章。)(。
天才一住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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