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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桑的身子是黑的,像炭一樣。[就到]
桑桑的雙腳是白的,像玉一樣。
寧缺替她洗過澡,最喜歡抱著她的腳睡覺,很熟悉她的身體,熟悉她的雙腳,熟悉她的一切,此時看著這具黑白分明的完美身軀,卻覺得無比陌生。
小時候在河北道死尸堆里挖出那名小女嬰時,他就像通議大夫府里的人們一樣覺得奇怪,只不過后來抱著養了這么多年,于是見怪不怪,直到此時看到這幕畫面,聽到夫子的話,才終于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桑桑是黑的,也是白的,就像她在爛柯寺最后一局棋落下的那顆黑子一般,隨著時間的流逝,最終在荒原馬車里變成了一顆白色的棋子。
至此寧缺再沒有任何僥幸的希望。
這個世界沒有冥王,昊天便是冥王。
這個世界沒有冥界,當昊天讓末日來到時,人間便是冥界……無數的光明從桑桑的身體里噴涌而出,平靜的泗水水面像鏡子一般,把那些光線凝成一道光柱,然后反射到高遠的碧藍天空之上。
河畔也開始光明大作,無數光絲從夫子的身體里鉆出,與桑桑噴涌出的光線系在一起,他的一部分在桑桑的體內,于是他便無法離開。
夫子望向自已身體里滲出的光絲,覺得很有趣,甚至還伸手去摸了摸,就像彈琴一般輕彈,然后他問道:“到時間了?”
桑桑的臉上沒有任何情緒。聲音也沒有任何情緒,分不出來男女,沒有任何波動,卻并不是機械的,只是透明空無的。而且那道從她身體里響起的聲音,擁有無數多的音節,復雜的根本無法聽懂。更像是大自然的聲音。
夫子聽懂了,于是他笑了笑。
寧缺沒有聽懂,但他知道分離的時刻到了。
一個是自已最敬愛的老師。一個是相依為命多年、生命早已合為一體的女人,毫無疑問,這是一個人所能想像到的最痛苦的抉擇時刻。[就到]幸運或者不幸的是,他此時沒有能力做選擇,或者說可能不需要做選擇。
寧缺不能動,只能坐在泗水畔的草地上,看著被無數萬道光絲聯系在一起的兩個人,望向桑桑的目光變得越來越平靜,越來越淡漠……昊天說的話,沒有人聽懂,如風嘯,如雷鳴。響徹人間。
于是人間知曉了泗水畔正在發生的事情。
于是整個人間,都開始回蕩一句話……恭請夫子顯圣!”
西陵神國桃山最高處,莊嚴肅穆的神殿外,石坪上跪著黑壓壓的人群,往常驕橫的紅衣神官和神殿執事們。就像最虔誠的信徒,以額觸地。
西陵神殿掌教大人,也跪在白色神殿最深處的紗幔之后,在紗幔外,還跪著天諭大神官和裁決大神官……恭請夫子顯圣!”
極西荒原深處,天坑中央的巨峰之巔。懸空寺講經首座的手中沒有握著錫杖,而是誠心誠意地雙手合什,無比恭敬地祝禱著。
巨峰云霧間若隱若現的無數座黃色寺廟里,不停響著頌經的聲音,以及那句同樣的話,靜靜地等待著夫子上天……恭請夫子顯圣!”
人間無數道觀,無數寺廟,所有皇宮,無數尊貴的大人物,都恭敬無比地跪在地面,不停重復著這句話……遙遠的南海某處。
青衣道人沉默看著陸地的方向,臉上的神情顯得異常凝重。
他沒有說那句話,因為他很緊張。
他看到一道大幕正在緩緩落下。
為了這一刻,他已經等待了太長時間,不到最后,他無法放心……沒有恭請夫子顯圣的還有很多人。
真正的普通人,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更不會知道泗水畔發生的這件事情,會對人間對他們的生活帶來怎樣的影響。[]
他們像平常一樣,買菜做飯喝酒聊天打牌盜香宅斗種田……人間之事我管了太多年,有些累,也有些煩,有些厭惡,所以我不想再管了,你看,事實上人間的這些人也不想我管。”
夫子把飄到眼前的一根光絲揮手趕走,看著寧缺說道。
寧缺沒辦法動,只能看,只能哭,所以他大哭起來,淚水在臉上縱橫,然后他又開始笑,莫名其妙的笑,神經質般地笑。
夫子有些訥悶說道:“當時在荒原上,昊天終于找到我,所以它很高興,才會又哭又笑,你這時候又是為了什么犯病?”
寧缺忽然發現手能動,抬袖擦掉臉上的淚水,說道:“我是在恨。”
“恨什么?恨你媳婦兒?”夫子大笑說道。
寧缺看著夫子,說道:“我恨老師你不負責任。”
夫子怔了怔,說道:“我哪里不負責任了?”
寧缺說道:“您就這樣上天了,大唐怎么辦?書院怎么辦?”
夫子說道:“這種小事,我都不感興趣,更何況昊天?”
寧缺說道:“就算昊天沒興趣,那道門怎么對付?”
“如果你們連人間的敵人都對付不了,又怎么對抗昊天?”
夫子微笑說道:“再說,我又不見得一定會輸……笑容漸漸在夫子的臉上消失,他看著飄在泗水之上,渾身大放光明的桑桑,忽然說道:“在荒原馬車里。我就知道是你,而在你找到我的同時,我也找到了你,你有沒有想過,這些天我一直在做什么?”
桑桑面無表情,像是沒有聽到這個問題,身上的光絲越來越繁密。漸要成流。
“我帶你吃人間最好吃的烤羊腿,帶你吃宋國最考究精致的十八碟,我帶你吃草原最鮮美的涮羊肉。我帶你吃了牡丹魚,生蠔湯,我帶你去看了雪峰。泛舟海上,苔原鏡湖,還讓你和寧缺成親洞房。”
“我帶你吃遍人間美食,帶你賞遍人間美景,我讓你體會到做為人最大的快樂,我甚至還順手讓你體會了一下更深的情感。”
夫子看著桑桑說道:“在你眼里,人類都是螻蟻,如今你卻與螻蟻成了親,并且感受到了其中的美好,你感受到了充分的人間的美好。那么你會不會有那么一絲想要留在人間的念頭?這些年來,你想盡一切辦法要找到我,邀我上天一戰,但你有沒有想過,其實我也很想邀你來人間做客?”
無限光明里。隱約可以看到神情若冰的桑桑,細而精致的眉頭微微蹙了蹙,似乎夫子的這番話,對她確實構成了某種威脅。
夫子微微一笑。
然而片刻后,她蹙起的眉心便平伏如鏡,光明再盛。與夫子緊緊相聯,然后映于平靜的泗水水面,再被折射成一道光柱投向碧空之中。
光柱落在碧空的位置,漸漸出現一道光門。
那扇門正在開啟,門后隱隱可見光明的神國。
“你夢里的月亮……應該就是天書明字卷里的月亮,那真的很美。”
夫子轉身看著寧缺說道,然后把他從草地上拎起來,手臂一振,扔向北方。
夫子飄身而起,離開泗水,飛向碧空里那道光門……在“恭請夫子顯圣這句話”響徹人間之前,夫子回去了一些地方。
他回到魯國,在一處丘陵間沉默了片刻。
他回到唐國,在皇宮里行走了數步。
然后他回到長安城南的書院。
書院之前草甸如茵,花樹如束,風景極美。
他背著手,沿著石徑走入書院,沿途遇到的前院學生,雖然不知道他是誰,依然極有禮數的躬身行禮,因為書院要求學生尊敬長者。
夫子很滿意。
夫子走進前院的教舍,和黃鶴說了幾句話,又對那名女教授說,青布大褂穿的太久便脫不下來,你將來怎么嫁人?
然后他離開前院,穿過巷道,走過濕地,走過舊書樓,看了一眼不遠處的劍林。
余簾,正像平日那樣,在舊書樓東窗畔寫簮花小楷。
忽然間,一滴墨從筆尖落下,污了金花紙。
她沉默片刻,把筆輕輕擱在硯臺上,對著窗外跪拜行禮。
夫子走進書院后山。
木柚在湖亭里繡花,看見老師不由喜出望外,連聲說道:“您可算回來了,桑桑那丫頭有沒有帶回來?這些天的飯菜可真難吃。”
北宮未央拿著笛子,從密林里鉆出來,埋怨道:“您已經有六年沒聽我的曲子,做老師的不能偏心成這樣吧?”
溪畔的水車還在轉動,鐵匠房里不停傳出打鐵的聲音,后山密林里偶爾會聽到有人在大喊不能悔棋,有野花被人摘下送入唇中,嚼成香沫,小白狼被大白鵝啄的痛不俗生,夾著尾巴狂奔,四處尋找著唐小棠的身影。
大師兄和二師兄,從各自的小院里走出來,沉默不語隨著老師走向后山之后,走上陡峭的石徑,來到絕壁斷崖上。
夫子站到崖畔。
大師兄和二師兄在他身后跪下。
夫子看著遠方的長安城,笑了笑……泗水畔。
黑色的罩衣在空中飄舞,夫子乘風而上。
桑桑隨之而去,無數光明金花,從她的身體里溢出,灑向人間。
天空上的流云泛著異彩。
恭請夫子顯圣。
人間傳蕩著這個聲音。
夫子高大的身影,漸漸消失在光明之中……)R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