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迷書友最愛的爪機黨請訪問:M.XiaoShuoMi
第一卷清晨的帝國
第一卷清晨的帝國
桑桑眼睛里的笑意很漠然——在字典里,漠然有很多種解釋,比如清虛淡泊寂靜的表象,比如冷淡,比如茫然無知無覺——這些解釋,對于時常流露出天然呆特質的她來說,都很適合,尤其是茫然無知無覺這一條。
此時她坐在窗畔看著夫子和寧缺,就像是先前荒原天空里,黃金巨龍從燃燒的云后探出身形,光明神將站在戰車里俯視大地,只不過她的位置仿佛還要更高一些,于是她眼眸里的那抹漠然,便落在了另一個領域中。
漠然還有一種解釋:抑制快樂和拒絕生命,遠離美好之類帶著人間氣息的詞匯,代表超越俗世的神圣與莊嚴。
那抹帶著漠然意味的笑意,在桑桑的眼眸底部生起,瞬間消失,不及彈指,剎那化為青煙,她自已都沒有任何感覺,寧缺自然沒有看到,但夫子看到了。
夫子看著桑桑,沉默了很長時間,直到寧缺覺得有些古怪,桑桑的眼眸里流露出不解和無措的神情,他才笑了笑移開眼光。
夫子的眼光,落在桑桑的手上。
桑桑的左手緊握成拳。從爛柯寺開始,再到逃離月輪國朝陽城,一直到被荒人部落收留,她的左手經常握著。
夫子目光落處,桑桑的左手攤開,露出掌心里的東西。
那是一顆白色的棋子。
夫子神情寧靜的仿佛是經歷了無數秋冬的老松。
他的眼眸卻不寧靜,有億萬顆星辰在黑色的眼瞳里浮現,然后開始無規則地移動,畫出無數繁密的線條,最終凝結為一個明亮的光點。
這是瞬間發生的事情,沒有人能夠看到夫子的眼睛里發生了什么,寧缺看不到,桑桑看不到,就算世界上所有人站在夫子身前,都無法看到。
夫子眼眸深處的那個明亮的光點。忽然爆炸開來。
夫子閉上眼睛,然后重新睜開,眼眸回復正常,黑色的罩衣紋絲不動,神情依舊寧靜,皺紋依然像是蘊藏著無數智慧。
似乎什么事情都沒有發生。
又似乎所有的事情都已經發生。
黑色馬車廂壁上,刻著極為繁密的符陣,源自昊天南門觀經典。由顏瑟大師耗半生之力打造而成。極為精妙難破。
便在夫子重新睜開眼的那瞬間,馬車廂壁上的符陣,忽然像是被灌注了無數多余的氣息。澄靜的符意驟然大亂,符線閃爍著金光,然后黯淡。
車廂由精鋼打鑄。本身的重量極為可怕,此時符陣忽然失效,車輪頓時深深地陷進松軟的春日荒原地面,皮索深深地勒進大黑馬的肌肉里!
大黑馬完全沒有準備,哪里會想到身后的車廂會忽然間變的這般沉重,前蹄騰空而起,然后猛地跪下,重重地摔到地面之上!
泥土四濺,煙塵飛揚。大黑馬痛嘶連連,身下的青草被碾壓成團,青草里的野花散開,在煙塵里飄浮而上,漸要入云。
荒原上晴空萬里,只有幾抹白云悠悠飄浮。
黑色馬車正上方的碧空里,有朵雨做的云。當野花碎屑飄起,便有雨落下,就像是道細細的水柱,恰好落在馬車上,淅淅瀝瀝。就像是在哭泣,
從荒原地面望去。此時太陽剛好移到這朵雨云后方,清澈的陽光,穿透云里的三道縫隙,微顯明亮,那三道細縫,兩道在上,一道在小,就如同人的雙眼和嘴唇,細細瞇瞇,像是一張純真的臉露出可愛的笑容。
夫子很煩,揮手便云散雨消,說道:“又哭又笑,有病啊?”
寧缺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說道:“老師,有病的是桑桑。”
夫子望向他,喝道:“你有藥?”
寧缺哭笑不得,說道:“您不是有藥嗎?”
夫子愈發不悅,說道:“藥都讓她吃了,你提這事兒干嘛?”
寧缺無語,心想書院后山同門都知道老師不是那種不食人間煙火的高人,很有些脾氣,但今天這脾氣來的也太陡太無謂了些。
“老師,到底出什么事了?”他擔心問道。
夫子沉默片刻,忽然說道:“有些餓了,你們想吃點什么?”
寧缺望向車窗外微濕的原野,心想在這等荒涼地方,除了干糧還能吃些什么?
夫子看了一眼桑桑,說道:“既然還活著,就得好好活著,對生活品質應該有所要求,怎么能隨便吃,我帶你們去吃些好吃的。”
大黑馬擺脫了撞擊帶來的暈眩感,確認車廂再次變輕之后,依照夫子的指揮,向荒原北方疾駛而去,一路只聞風聲呼嘯,只見青草成光。
沒有用多長時間,黑色馬車便來到一處草甸間,草甸四周散發著數十只羊,側后方支著幾間帳蓬,看上去應該是處牧民部落,只是實在太小了些。
寧缺走下馬車,看著日頭的傾斜角度,竟看到遠處還殘著雪丘。
他又看了看青草的長度,確認此地已經在荒原極北,有些無法理解,只用了這么短時間,馬車怎么跑了這么遠的路。
帳蓬里走出幾名牧民,膚色黝黑,警惕的神情里夾雜著慌亂,看情形這些牧民很少能夠遇到外來的旅客。
寧缺不知道夫子帶自己和桑桑來這里吃什么,正所謂弟子服其勞,他向那幾名牧民走過去,準備看看帳蓬里有什么食物,花錢買下來。
他會荒原上的蠻語,甚至連一些很偏僻的部落方言都很擅長,然而今天他忽然發現,自已居然也會和荒原上的牧民無法交流。
“少到處賣弄你那些雕蟲小技。”
夫子從馬車上走下來,毫不客氣地訓斥道。
那幾名牧民看見夫子后的反應很奇怪,有些感動,有些興奮,更多的是敬畏,有兩人直接跪倒在夫子身前,親吻他的腳背,另幾名牧民則是跑到各自的帳蓬,把老婆孩子還有老人都帶了出來。然后對夫子行禮。
寧缺這才知道,原來這些牧民見過夫子,不由很是好奇,這些牧民究竟屬于哪個王庭,居然聽不懂自已的話,更好奇夫子會怎樣和這些牧民交流。
他從來沒有想過,夫子不能和這些牧民交流。
因為現在他愈發確定,夫子是無所不能的。
夫子開始和這些牧民交流。
他指向遠方草甸上的羊群。然后攤開雙手。比劃了一下大小,又用十指朝天亂動,模擬火焰的樣子。嘴里還在不停念念有詞。
“羊可不能大了,就這么大。”
“要烤的……就你們最拿手的那種烤法。”
寧缺再次無言,他哪里能想到。夫子的交流方式就是這樣。
夫子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說道:“我一直在說,世上沒有無所不能的人,就算是我,也不能通曉世間一切語言,但那又算什么?語言本來就是雕蟲小技,你只要會比劃,到哪里都餓不死,到哪里都能找著好吃的。”
寧缺知道要和老師講道理。那是一種極其自虐的念頭,于是他很堅定地放棄,問出自已的疑惑:“這個小部落屬于哪個王庭管?”
夫子說道:“不屬于任何王庭,這些牧民千年以來,始終在這片苦寒之地游牧,不與外界交流,日子雖然過的苦些。倒也清靜。”
寧缺說道:“只有這么些人,按道理很難繁衍下去。”
夫子說道:“當年屠夫在這里躲過一段時間,應該是傳了這些牧民某種秘法。”
寧缺聽夫子說過屠夫酒徒這兩個人,聞言微驚。
夫子又道:“屠夫烤的羊腿是最好吃的,如今他不知道躲在哪里。很多年都不肯見我,所以現在人間最好吃的羊腿。就在這里。”
寧缺笑了起來,說道:“您說的秘法,究竟是傳宗接代還是烤羊腿?”
夫子笑地直拍大腿,說道:“都是都是。”
桑桑分了兩碗奶酒,端給夫子和寧缺。
夫子飲了一口,贊了聲好,然后對她說道:“你也喝喝,味道不錯。”
便在這時,羊腿終于烤好了,牧民恭恭敬敬地捧了過來,便退了下去。
寧缺不知該用什么詞匯來形容這根傳說中人間最好吃的烤羊腿,聞著羊腿散發的香味,看著羊腿上令人失神的油澤,食指大動。
但在這種時候,他永遠不會犯錯,依照陳皮皮和大師兄曾經指導過的那樣,用鋒利的小刀在羊腿最好的部位切下兩片,然后送到夫子唇邊。
夫子咀嚼著羊肉,閉著眼睛,端著奶酒碗,神情十分陶醉,只待下一刻,用奶酒把嘴里的羊肉膻香味化為迷人的醉意。
“不對勁。”夫子忽然睜開眼睛。
然后他像端在道旁剛吃完面條的老農一般,啪嗒啪嗒嘴,仔細品琢了一番嘴里的感覺,臉色驟變,說道:“這羊肉不對。”
寧缺怔住,在烤羊腿上再切了一片,送進嘴里嚼了,只覺肉質鮮美愉悅到了極點,險些把自已的舌頭也嚼掉,心想哪里不對?
他問道:“老師,哪里不對?”
夫子憤怒道:“這羊肉吃著都不像羊肉了,還能叫羊肉嗎!”
寧缺完全不明白,這哪里不像羊肉。
夫子忽然沉默,看著那根烤羊腿長嘆一聲。
然后他望向桑桑,嘆息著搖了搖頭。
桑桑不明白發生了什么事情,小聲問道:“您要不要來碗羊湯?”
夫子惱火說道:“肉都沒法吃了,還喝什么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