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缺手中這卷舊書便是天書明字卷。
去年秋時,西陵神殿發出誥令,中原諸國組織聯軍北伐左帳王庭,暗中卻有無數強者潛入荒原深處,便是因為魔宗山門因應天時而開啟,而那些強者之所以要進入魔宗山門,最重要的原因,便是因為這卷天書。
然而沒有人知道,昊天道門唯一失落在外、近千年不顯蹤跡的這卷天書,竟一直被書院大師兄很隨意地插在腰間。
在荒原林畔的火堆旁,關于這卷天書,寧缺曾經和大師兄有過一番對話,甚至還掀開過這卷天書的封面,因應了西陵天諭大神官的那個預言,只是當時的他根本沒有能力往天書看上一眼。
寧缺握著明字卷,就像握著一厚疊巨額銀票,又覺得像是握著二師兄的高冠,無比緊張,以至于手臂微微顫抖起來。
“師兄,我真不敢看。
大師兄看著他微笑說道:“既然老師在你破關之后讓我送書前來,想必現在的你應該能看懂一些,要知道七卷天書里的這一卷最為特殊,你能看懂多少便努力去看,相信總會有些好處。”
寧缺回憶起在荒原上掀開天書明字卷時識海所受到的恐怖威壓,苦笑著說道:“也不知道那個好處值不值得受這等痛苦。”
大師兄說道:“神殿天諭司的歷史淵源便來于此,佛宗的某些重要理念也與此書有關,魔宗更是直接在這卷天書的基礎上產生,這卷天書直接造成了我們這個世界的很多變化,你說值不值得?”
寧缺忽然好奇問道:“大師兄你一直把這卷天書帶在身邊,想來看了很長時間,你得了什么好處?”
“具體的好處不見得就是好處。”
大師兄猶豫片刻后,老實回答道:“而且這卷天書我也有很多地方看不懂。”
寧缺想到一件事情,說道:“師兄曾經說過,七卷天書若在世間開啟,自有征兆讓所有人都看見師兄可以隔絕天書的氣息,我卻沒有那個能耐,一旦翻開明字卷,豈不是等于告訴別人這卷天書在書院中?”
大師兄望向崖洞。
寧缺馬上便明白了。
走入崖洞,桑桑已經提前清掃出一片干凈的地面,寧缺盤膝坐下,平靜心神,然后不再猶豫伸手緩緩掀開這本天書明字卷的封頁。
當他的手指掀開封頁,一道極為平靜淡然澄靜的氣息,從微黃的紙面生出然后開始向著崖洞四處彌漫而去。
天書明字卷的氣息,本來就非人間所有,自然要向天穹飄搖而去如果讓這道氣息最終觸碰到天穹,便會以一種奇特的方式顯露出所有世人都能看到的征兆,從而向人間宣告自己的開啟。
寧缺不知道大師兄平時閱讀這卷天書時,究竟是用了什么樣的法子,把這道非人間所能有的澄靜氣息屏蔽住,但他今日翻開這卷天書時,并不怎么擔心會被那些世間強者發現天書的蹤跡。
因為他此時在崖洞之中看書,而看洞有夫子布下的禁制。
果不其然明字卷里散出的澄靜氣息,與崖洞里任何事物所散發的氣息都無法相融,淡然卻又決然地向著洞外飄去。就在崖洞口,明字卷的氣息遇到了夫子留下的那道氣息。
兩道氣息相遇,沒有產生怎樣驚天動地的畫面甚至沒有什么相斥的感覺,只是沉默互視然后漸漸安靜下來。
在大唐某些郡的語境中,看天書這個詞,往往是用來形容閱讀者和閱讀對象之間存在某種鴻溝,根本無法看懂任何東西。
被囚山崖三月,寧缺的境界有所提升精神氣質更是有了飛躍般的進步,然而與已然成為傳說的天書明字卷間依然有著極遙遠的距離。不過也正是因為這三個,月的辛苦修行與精神打磨,讓他在翻開明字卷后,極為艱難地控制住了識海的劇烈震蕩,終于可以把目光真正落在微黃的紙面上。
如今的他依然無法真正的看懂天書,但至少他可以看清楚書頁上的字跡,能夠記住一些玄虛的語句,只是因為天書澄靜氣息對人間的天然不融合,那些語句在他的腦中變得越來越細碎。
片刻后,寧缺毫不猶豫伸手合上明字卷的封頁。
此時他只看了這卷天書的第一頁。
似乎擔心忍受不住看天書的誘惑,他沒有再往這卷天書的封頁上看一眼,甚至直接緊緊的閉上了眼睛,眉頭皺的極緊。
他的識海已經到了破裂的邊緣,再也無法承受明字卷澄靜氣息的冷漠注視,所以他必須離開這個遠遠超出自身能力的世界。
天書第一頁里那些古樸的字跡,還在他的腦海里盤旋不去,卻已經變得細碎不堪,如同山崩之后的漫天碎石,根本看不到那座山原先的壯闊景致。
看天書果然就是看天書,根本無法看懂,甚至記不住什么。
寧缺覺得有些遺憾。
然而在崖洞里閉關三月,夫子沒有出面,便已經教會了他一些東西。
那便是他曾經想到過的樹心以及勇氣。
寧缺不甘心就此罷手,雙眼緊閉,眉頭皺的愈發緊,雙手緊握擱在膝頭,開始試圖把腦海里那些細碎的天書字跡還原。
這種嘗試需要思考,而人類一旦思考,天書似乎便開始在虛無的空間里冷笑,讓他的識海里劇烈痛楚起來。
如果換成別的人,肯定無法完成對這些天書字跡的重組。
但寧缺擁有足夠的耐心和勇氣。
更關鍵的是,兩年前他初入書院,登舊書樓觀書不倦,哪怕吐血昏迷也不放棄,其后他終于用永字八法,接近了那些只有洞玄上境修行者才能看懂的文字,他對文字有一種先天的敏銳直覺,更有一種無法言喻的能力,所以顏瑟大師才會認定他有神符師的潛質。
這些過往和經驗,尤其是那些看書時的痛苦和惘然情思……如今看來,似乎都是某種準備,準備著他今天觀看這卷天書。
所謂機緣,大概便是如此,而且這種機緣不是昊天安排的,也不是夫子安排的,是他自己通過自身的努力得到的。
隨著時間流逝,天書明字卷殘留在他精神世界里的那些玄虛破碎字句,漸漸地重新復原重構,就如同漫天的碎石依循著精確到極點的順序,依次落在地面上,然后漸漸重新生出一座大山。
寧缺終于想起來了明字卷第一頁里的幾句話。
開篇第一耳是:明者,日月也。
“日月輪回,光暗交融,生生不息,自然之理。”
“自然之理謂之道。”
“道以衍法。”
“法入末時,夜臨,月現。”
寧缺不明白天書上記載著的這些話意味著什么,但他感覺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寒冷和恐懼,尤其是當他想到某個關鍵點時,頓時驚醒過來。
他抬頭向崖洞外望去,發現已是深夜,才發現原來自己不知不覺思考了很長時間,膝上那卷天書已經不見,大師兄和桑桑也不知去了何處。
深夜的山崖上方,繁星滿天,卻沒有月亮。
寧缺看過月亮……在這個世界里他無數次懷念過月亮,無論是圓如銀盤……還是彎若秀眉,然而他卻再也沒看見過。
所以他很確認這個世界真的沒有月亮,甚至這個世界上的人都不知道月亮是什么東西,那為什么明字卷里會有月亮?
天書明字卷第一頁里那些字句,仿佛是某種預言。
寧缺越想越覺得渾身寒冷。
所以他過了會兒……才注意到懸崖畔那個高大的背影。
就在看到那個高大背影的瞬間,一股暖流涌進寧缺的身軀……把那些惘然恐懼和不安盡數化為深春的花香葉意。
寧缺站起身來,揉了揉有些發麻的膝蓋,走出崖洞來到崖畔,跪在那個高大背影身后,重重叩了個頭。
現在他早已理解了夫子把自己囚進崖洞的苦心。
聽到寧缺磕頭的聲音,夫子沒有回頭,看著夜穹中那些如同鑲嵌在黑絨布里寶石般的繁星,忽然問道:“你看懂了幾句?”
寧缺沉默片刻后,把自己從日字卷上記住的那幾句話復述了一遍。
“明字日月也,明字卷講的便是日月輪回之理,日月輪回,光暗交融……”夫子皺眉說道:“然而月究竟是何物?”
寧缺沉默不語。
夫子緩緩轉身,被夜色籠罩的崖畔,身影顯得格外高大。
寧缺看著老師,總覺得自己在哪里見過他。
夫子看著他,忽然說道:“在松鶴樓的露臺上,你說我是個可恰的老頭。”
寧缺尷尬地笑了笑,想要解釋。夫子沒有讓他辯解的意思,繼續說道:“在說我是可恰老頭之前,你曾經嘲諷了我一句。”
“當時你嘲笑我,我沒有看過月亮。”
“如此說來,你想必是見過月亮的。”
夫子看著只有滿天繁星的夜空,沉默片刻后問道:“那么,什么是月亮?”
寧缺根本不知道該怎么回答,聲音微澀說道:“老師您都不知道月亮是什么,我又怎么可能知道?”
夫子收回望向夜穹的目光,看著他的眼睛,說道:”因為世間沒有無所不知的人,包括我,而你卻是一今生而知之的人。”
聽著這句話,冷汗瞬間從寧缺的身體里涌了出來,打濕衣背。
(折騰了一夜,還看了一場球,實在是倦了,今天便這樣,還剩兩天,我飽飽睡一覺,盡最大努力,爭取能夠搞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