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夜第二卷凜冬之湖
被囚禁在崖洞里的寧缺想要破關而出,便必須解決掉崖洞口夫子留下的強大禁制,他不奢望能夠戰勝夫子,又不舍得廢掉體內的浩然氣,那么自然只能選擇第二種方法——對浩然氣進行改造,讓它與自然里的天地元氣和諧相處,甚至合而為一,完全抹去二者間的區別。
按照天地氣息本原考一書里的說法,自然界的天地元氣與魔宗修行者體內的真氣以及浩然氣從本源上來講是同一種東西,只不過隨著歲月流逝和依著物質的不同,漸漸擁有了完全不一樣的特征。
寧缺最以為可以倒溯反推,憑借雪山氣海和那條通道以及氣漩的共同作用,把體內的浩然氣直接解構成最細微的微粒,把浩然氣變成最初原始的模樣,然后通過別的方法抹上如今自然界里的色彩,便能偽裝成天地氣息。
然而真正開始嘗試后,他發現這個方法連第一步都不可能走通,無數次慘痛的失敗,讓他終于確信,沒有誰能與時間這般偉大的存在為敵。
在沉思數夜后,他忽然想到,夫子給自己的兩本書并不見得分別針對兩種方法,而應該是相互聯系起來。
于是他開始嘗試用書院不器意,把浩然氣模擬成自然界的天地元氣,就如同陳皮皮曾經說過的那樣,這時候的書院不器意便是火侯,鍋灶便是自己的身體,而浩然氣便是鍋中的食材。
他需要做的事情,便是用書院不器意掌握好火侯,用自己的智慧經驗和知識做調料,把體內的浩然氣炒成一盤香噴噴的天地元氣。
經過一番演算推斷,寧缺覺得這個方法應該可行,馬上開始著手進行準備。他選擇的模擬目標是自己最熟悉,也是最先悟出來的水符。
他用符紙凝出最精純的水意,對其進行了長時間的認真觀察,仔細地揣摩分析這道氣息的特征和最細微處的差別,然后記在筆記上。
同時他沒有忘記修煉書院不器意。
到他確認自己完全掌握了那道水符凝出天地氣息的全部特征和味道。并且已經掌握了書院不器意的精髓,能夠隨心所欲時,便正式開始了改造。
暮色籠山時,他盤膝坐在蒲團上,緩緩閉上了眼睛。
朝霧入洞時,他緩緩睜開眼睛,從蒲團上站起。
念力入體緩慢流淌,寧缺自視腹內氣漩。沉默感知著那些浩然氣,當他終于確信體內的浩然氣在不器意的偽裝下,已經全部變成了帶著水符特征的天地元氣后。眼眸里不禁流露出驚喜的神色。
片刻后。
寧缺擦掉唇角的鮮血,沉默看著崖洞口飄舞的塵粒,回思著當自己試圖穿過洞口時卻引發禁制的情形,陷入了苦苦的思索之中。
明明在書院不器意的偽裝下。自己體內的浩然氣已經改變了模樣,變成了天地氣息中的一種,為什么還是引發了崖洞的禁制?
夫子留下的那道簡單氣息,究竟是憑什么發現自己體內流淌的還是浩然氣,而不是清風流云間的天地元氣?
晨光從絕壁對面的湛藍天空里透進崖洞。
寧缺被光線刺的微微瞇眼。
忽然間他想到一件事情。
世間沒有完全無色的光,甚至沒有完全單色的光。至少在他現在身處的這個世界是這樣的。
就算肉眼無法看見,但那些不可見的波段里依然有著自己的色彩。就如同看似圣潔的昊天神輝,其實是由很多種顏色的光線組成的。
與此同理,自然界里,也沒有完全單一的天地元氣。那些清風流云、青樹白石里的天地元氣看似各自不同,實際上自開天辟地以來,經歷億萬年的沉淀融合,雖然依然保有著各自的特征,卻早已帶上了別的氣息。
只有符紙或者陣法所凝結召喚出來的天地元氣,才是絕對精純的存在。
寧缺走到崖洞前,沉思片刻后取出一張符紙,以念力觸動。讓其凝作一團火球,隨風向洞外飄去。
如果按照以前的想法。這團微弱的小火球里所蘊藏的是天地元氣,那么便應該不會被夫子的氣息發現。能夠輕松出入才對。
只聽得嗤的一聲輕響。
那團微弱的小火球飄到崖洞口處,驟然熄滅。
崖洞處的禁制驟現驟隱。
寧缺沉默看著那處,臉色變得有些蒼白。
原來夫子留下的這道禁制,不僅僅不允許浩然氣通過,甚至不允許有任何非自然的天地氣息通過,換句話說,只要是修行者,哪怕他識海里的念力只是引發極微小的天地元氣波動,都無法通過崖洞。
寧缺想著前些天師兄師姐們上山探望自己的情形,注意到他們所有人都沒有進過崖洞,甚至沒有向線這邊伸過一次手,這才明白,大概師兄師姐們早就知道夫子這道禁制的不可思議之處。
他忽然想到一件事情,把桑桑喊進洞來。
他盯著進出自如的小侍女,覺得自己的思緒更加混亂。
如果說夫子這道禁制,針對的是非自然的念力或者符力以及魔宗修行者的真氣,那么桑桑跟隨光明神座修行,體內至少也會留下一些道門氣息,為什么那道禁制卻對她沒有任何反應?
寧缺不再想這件事情,而是繼續開始研究破關之事。
確定了崖洞禁制的真義,他意識到,如果要把體內的浩然氣模擬成自然界里的天地元氣,那么便不能只模擬其間的一種,而是需要模擬成無數種天地元氣,可以不拘各種數量但必須盡皆都在。
問題在于,自然界里的天地元氣有無數種,他就算有書院不器意,又能以符觀察各種元氣的特征,但如何能夠讓浩然氣模擬出所有?
他體內的浩然氣就像是一筐青菜,無論調料放多少,無論火侯控制的如何精確,難道他能把這筐青菜炒出三百多盤菜來?
而且還有一個更關鍵的問題。
“如果給你一把青菜,你能不能燒出一碗火燒肉?”
寧缺看著身前的桑桑問道。
桑桑想了會兒,說道:“當然不能。不過昨天大先生提了幾斤新鮮豬肉過來,少爺你如果想吃紅燒肉,我呆會兒給你做。”
寧缺沒有沮喪太多時間,馬上又投入到學習和破題之中。
夫子留下的這道題目,實在是太過艱深,看著似乎只有三個正確答案,但無論哪個答案,都需要極大的勇氣。有的答案你明明已經看到,卻發現答案上面附著一個極為復雜的密碼。
他現在的境界與能力,完全沒有可能解開這道密碼。因為這道密碼已經隱隱指向世界的本原,自然的構成。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他想起了書院前院那位穿著藍大褂的老婦人。
當初書院入院試那道數科題目,謝承運先是用窮舉之法。得到了一個近乎無限之數,寧缺卻是直接一眼得了結果,所以拿了唯一一個甲上。
寧缺很擅長學習,或者說擅長考試,而像數科這種考試,很多時候就是投機取巧的才華展現,所以他一向有些瞧不起那些不知道運用公式和答題技巧。只會老老實實進行計算的同伴。
而現在他沒有現成的公式,也找不到任何技巧,于是只能重新揀起曾經被自己瞧不起的笨辦法,開始試圖暴力破解。
暴力破解便是窮舉。
所謂窮舉便是完全歸納。一個一個的試答案,那么只要擁有足夠長的時間和耐心,最終總會撞到唯一正確的那個密碼。
寧缺試圖暴力破解崖洞禁制,和對解除密碼還有一些小的區別,因為他需要找到無數種天地元氣的特征,并且把體內的浩然氣模似成對方,這便等若是他需要找到無數個密碼,然后把這些密碼組合在一起。
只有這樣他才能看到最后的答案。
這種方法很暴力。很有美感,但實際上很笨拙。很無奈。
窮舉里的窮,乃是窮盡的意思。說的是這種方法的特征,但如果換一個角度,也可以理解為解題者已經窮盡了智慧,也無法用別的方法解決問題,才會極為傷感沉痛地動用這種手段。
此后的這些日子里,寧缺開始用窮舉法分析觀察模擬天地元氣,他不知道究竟有多少種,但他并沒有急于觸碰禁制去試。
因為他很清楚,這必然是一個極為浩繁,甚至可以用壯闊來形容的工程,別說三個月時間,就算是三百年也不見得會有結果。
但他依然不停地嘗試著。
因為他只給了自己三個月的時間。
如果不在這三個月的時間里,付出自己最大的努力,那么將來臨死時想起當年被自己親手廢掉的浩然氣時,一定會有很多遺憾。
崖洞里的寧缺變得越來越沉默,沒有時間梳理的頭發散在身后,顯得有些潦倒,他的臉色越來越憔悴,但眼睛里的光澤卻是越來越亮。
陳皮皮經常會過來探望他,看著他如今的模樣,既不忍讓他這般自我折磨下去,卻更不忍讓他中途放棄,只好像他一樣沉默。
別的師兄師姐也會過來探視,把他們搜集的藥材美食全部交給桑桑,讓她隨時烹煮,好讓小師弟保持精神。
唐小棠跟隨余簾修行,依舊苦不堪言,偶爾能上崖玩耍時,牽著桑桑的手不停抱怨,但看著洞里的寧缺,卻覺得有些慚愧。
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過去,春意漸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