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長安城里,小侍女桑桑只有兩個能說得來話的朋友,一個是大唐公主李漁,另一位便是簡大家的貼身婢女小草。
大唐公主和青樓婢女的身份地位有若天攘之別,但桑桑和二人相處時的態度沒有任何區別,都是那般平淡尋常,大部分時間里都是很沉默,扮演著聽眾。
小草輕輕拍了兩下欄桿,望著身邊的桑桑好奇問道:“我聽說過書癡,好像是什么天下三癡,我聽說過那就應該是很出名了,她長的很漂亮嗎?”
桑桑點了點頭。
小草憤憤然說道:“男人果然都不是好東西。”
桑桑有些不解地看著她。
小草加重語氣解釋道:“我是說你家那個少爺。”
桑桑愈發不解。
小草看著她著急說道:“現在全長安城都知道,寧缺出了趟遠門就帶回來了一個漂亮女人,難道你就一點都不擔心?”
桑桑看著她,認真問道:“我應該擔心什么?”
小草牽著她的手,擔憂說道:“按你往常的說話,你經常和你家少爺一起睡,那你斷然是不可能再嫁別人了,將來肯定是要給他當妾室的,結果他都沒和你說聲便帶了個女人回家,想來對你也沒什么情義,將來那女人若嫁給你家少爺,成為你的當家主婦,你可怎么辦啊?”
桑桑低頭看著自己緊緊握著欄桿的雙手,沉默很長時間后輕聲說道:“少爺年紀大了總是要娶妻的,當初我和少爺第一次來你們樓子,回到鋪子后便一直在討論誰適合當少奶奶,所以就算他要娶書癡姑娘,我也不會覺得怎么樣啊。”
“想死她們呢?想她們身上哪處?還是說你想她們死?在荒原上折騰了大半年時間,一回長安城不在書院多學習學習,便跑到青樓里來廝混,真不知道夫子和老大究竟是在怎么教你,難道你真準備打算一朝入世就在紅塵牛打滾一輩子?”
簡大家瞪著身前的寧缺,寬大的額頭上寫滿了不滿,連聲訓斥道。
寧缺規規矩矩站著,哪里敢辯駁半句,身前這位面容尋常的婦人可不是普通婦人,且不說她手握著長安城里的青樓規則,等若拿著自己的性福,單說她與小師叔與書院之間那些若有若無的聯系,他也不敢有絲毫放肆。
經過魔宗山門之行,聽過蓮生的回憶,他已經確認那位慘死在爛柯寺前名為笑笑的女子,與紅袖招之間肯定有什么關系,小師叔當年因那位女子之死而暴怒執劍毀了魔門,二師兄說過小師叔與簡姨相熟,那么他們之間又發生過什么樣的故事?他本可以向簡大家提出心中的疑問,提及那個叫做笑笑的女子,但想著終究是過去的悲傷故事,何必讓前輩們再次徒然心傷,所以一直沒有說。
他忽然想到,簡姨應該很想知道小師叔的消息,說道:“我繼承了小師叔的衣缽。”
簡大家微微一怔,聲音微顫問道:“浩然劍?”
寧缺點頭應道:“是。”
簡大家有些不可置信看著他,旋即眉頭深深蹩了起來,微微向前傾身,盯著他的眼睛神情非常嚴肅問道:“只是浩然劍?”
寧缺怔了怔,再次點了點頭。
簡大家得到他的確認,驟然感覺放松,身體疲憊向后靠去,說道:“那就好。”
寧缺看著她的神情,心頭微動暗想莫非簡姨也知道小師叔入魔的真相?
“我不想你走上他的用路。”
簡大家看著他語重心長說道:“要讓這個世界承認你有代表書院入世的資格,就必須經受很多磨練,當年他騎著小黑驢進長安城時只是一個青衫小書生,結果就因為無法控制自己的心意,在世間弄出那多風雨,最終落了個死無葬身之地的悲慘下場,所以你此番入切切記低調沉穩,莫要得罪太多人。”
這是今天這場談話中,寧缺第二次聽到簡姨認真說到入世二字,不禁有些疑惑,心想那是什么東西,又聽到對方拿小師叔來警告自己,忍不住笑著回答道:“您放心,我可不是小師叔那等強人,若真有什么風雨我躲進書院便是。”
“不要以為書院就真的是天下第一,如果書院真能解決世間一切事情,當年你小師叔怎么會淪落到那般下場?事后把那座山上桃花全斬了又能有什么用?”
簡大家冷聲說道,眼角的魚尾紋里寫滿了怨意。
那是對書院、甚至對夫子的怨意。
因為唐律規定,書院學生結業之后不得從軍,所以與朝中文臣大半出身書院,與書院親密無間不同,大唐軍方與書院的關系向來有些疏離。
尤其是最近這段時間,以鎮國大將軍許世為代表的軍方實力派人物,甚至對書院尤其是書院后山里那些世外之人產生了強烈的警惕。
讓這種警惕變成事實的,是一封來自十陽城的湊章。
在奏章中,戰功昭著的鎮軍大將軍夏侯言辭懇切請求歸老,詞句之間滿是疲倦和心灰意冷,在看到這份奏章之后,軍部很多將軍都生出兔死狐悲之感,尤其是最上層的幾位大人物知道夏侯決意歸老之前,書院大先生和十三先生去了土陽城,與夏侯在冬園里有過一番長談,于是他們愈發的憤怒。
私調精兵入荒原,與十幾年前那椿舊案有隱隱瓜葛,大唐軍方有很多人并不喜歡夏侯,然而他們堅持認為這是軍方自己的問題,就算要處理夏侯,也只能由陛下或朝廷處治,而輪不到書院來處理,至于夏侯是西陵神殿客卿,在同樣是昊天信徒的唐人們眼中,根本算不得什么大事。
當然沒有人敢懷疑夫子,只是夫子已經有好些年沒有在人間出現過,即便是皇帝陛下都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見過他老人家所以軍方認為這只是書院后山的錯。
“我相信如果夫子知道這件事情,也不會允許后山里那些人如此恣意妄為。”
許世冷冷說道:“修行者就應該修行,而不應該干涉朝政。就像那兩個不可知之地一樣深在山野或荒原,世外的歸世外,世內的歸世內,何必相通?何必入世?”
“那件案子查的怎么樣了?”他問道。
“御史張貽綺腦中確實有根鐵釘,長安府衙對證物的保護還算不錯,只是當時沒有繼續往下查。宣威將軍副將陳子賢死于鐵鋪中時,當日老筆齋沒有開門。”
“前軍部文書鑒定師顏肅卿死后的清晨,羽林軍發現了兇手刻意留下的一塊衣料在另一處院中拾到了一件外衣,因為是蘭繡坊的成衣,這條線索無法追查,不過根據命案現場的勘察和衣上的創口可以確認兇手受了很重的傷。”
一名軍部官員說道:“顏肅卿死后兩日,正好是書院期考,根據學生的回憶,寧缺寧缺本來與南晉才子謝承運約好以考試成績相賭,然而卻在那時連續請了兩天假,這件事情在書院里鬧的沸沸揚揚無法作假。”
許世聲音微冷說道:“受了重傷自然要請假。”
大唐軍方的勢力極其強大,一旦開始全面調查某件事情,瞬間便展現出來無比強悍的行動力和極高的效率,沒用多長時間便查出來了這么多線索,實在可怕!
這些看似不起眼的線索就像是一張網,若有若無指向一個隱約的身影,似乎在說明那個叫寧缺的書院二層樓學生,和那幾椿命案脫離不了關系。
“任何事情都禁不起懷疑,因為一旦開始懷疑便可以有目標的求證,只要求證便能找到很多證據,不然誰會相信夫子的親傳弟子,竟然是個冷血的謀殺犯。”
許世面無表情說道:“我不想知道這些命案背后之間的聯系,我也不想知道寧缺究竟是什么人,和這些死者有什么仇,我只想確認他有沒有觸犯唐律。”
官員思考片刻后搖了搖頭,說道:“現有的證據不足以說明任何問題。”
許世花眉微蹩,似乎有些憂慮。
那名官員不解看著他,低聲問道:“其實……就算真查出來寧缺涉案的證據,難道還真能去書院后山逮他來審案?將軍,依卑職看這件事情就算了吧。
許世看著窗外的冬陽,緩緩說道:“大子曾經說過一句話:唐律第一口我大唐帝國便是以此信條強國富民,書院犯法與庶民同罪,就算不能抓住寧缺觸犯唐律的證據,也要讓大子知道這件事情,讓寧缺做不得書院行走!”
他沉默片刻后寒聲說道:“如今看來我對寧缺的警惕果然是對的,如果將來的國師是這樣一個惡徒,大唐何以自安?那些來自異國的修行者如果已經入了長安城,交待下去給他們提供方便,讓羽林軍不要輕易嘗試阻止雙方之間的戰斗。”
那名軍部官員身體微微一震,毫不猶豫地表達了反對意見,說道:“屬下反對,就算寧缺是個惡徒,但他畢竟是我們唐人,怎能假異國人之手對付?”
許世轉過身來,看著他微諷說道:“你以為老大是那等不要臉的蠢貨?”
軍部官員面無懼色,應道:“屬下不敢,所以不明白將軍您那句話的意思。”
“既然要入世便要經受磨煉,當年軻浩然如此,現在寧缺也是如此,我只是想讓這種磨煉變得更公平一些,相信書院對我的安排不會有任何意見。”
許世寒聲說道:“寧缺如果有罪,當然應該受唐律懲處,但現在并沒有他觸犯唐律的證據,所以我很想他輸,一輸再輸,直到最后失去所有的氣魄棱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