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黑馬在低頭吃草,深冬時節的枯草無滋無味,越嚼越覺著像樹皮般苦澀,難受痛苦地吐了出來。它抬頭望向草甸深處那兩座新墳,看著小侍女暗自想著現在兩個人可能成為自己的女主人,還是那個在荒原上替自己洗澡的好些,這個太黑太瘦不好看,那個又白又美手還挺溫柔。
想著這些有的沒有的事情,它踱步向草甸外走去,待看見那個黑沉的車廂后,它的身軀驟然僵硬,心想這世界上怎么有這么重的馬車?自從那年春天在草甸間被寧缺瞧中之后,自己便越混越凄慘,莫非這便是一見寧缺誤終生?
新墳前,桑桑低身拍掉膝蓋上的土屑,走到寧缺身邊替他清理了一下衣衫,便在這時天空忽然飄起稀稀落落的雪來。
蓬的一聲輕響,大黑傘在頭頂撐開,遮住天空,也遮住了那些從云層里擠出來的雪沫兒,主仆二人撐著黑傘向草甸外的馬車走去。
大黑傘下,桑桑低著腦袋輕聲說道:“少爺我真有件事情要和你說。”
“先不慌。”寧缺想起一件事情,從懷里摸出一個小盒子,“我在土陽城里花了半個月時間,給你精心挑選了件禮物,你看看喜歡不?”
事實上這盒子是年節那天離開土陽城時,他順手在街邊一間鋪子里買的,哪里花了半個月時間,又哪里談得上精心挑選,但他的表情卻極認真,看不出絲毫破綻。
桑桑好奇接過盒子,打開發現里面是一個可愛的小泥老虎。盒子里的小泥老虎半側著身子憨態可掬,她看著它笑了起來,說道:“喜歡,挺好看的。”
寧缺厚顏無恥說道:“那是,你也不想想我花了多少精神在上面。”
桑桑把盒子關上,問道:“那個挺好看的穿白裙子的小姐是誰啊?”
這個問題來的過于自然,所以非常突然。
寧缺怔了怔,然后笑著說道:“她呀,叫莫山山,是大河國……”
夜晚的臨四十七巷,非常安靜,只是今日除了各家里的火盆僻啪聲,枯葉落在冬雪上的微聲,還多了那匹大黑馬特有的噴翻唇皮兒聲。
從頭到腳洗到清清爽爽,寧缺舒服地靠在北炕上,取出一張當初沒有完全不成功的廢火符,用手指搓碎,然后用雙手均勻擦在頭上開始搓揉,不過片刻,符紙碎末里殘存的暖意便將**的頭發烘干,柔順黑滑。
“準備睡覺。”他高興地鉆進暖烘烘的被窩,感受著炕傳來的舒服溫度,忽然發現桑桑正跪在那邊**鋪被褥,不由異道:“你怎么過來一起睡?”
桑桑鋪好被褥,脫下外衣疊好放在枕旁,說道:“我都這么大了,當然要分床睡。”
寧缺怔了怔,發現這句話很有道理,但還是覺得有些不習慣。他默默想了會兒,把手伸出被子食指輕彈,桌上的燭火應聲而熄。
“那就睡吧。”
房間里一片安靜,過了會兒忽然響起悉悉窣窣的聲音,然后他的被褥被掀開,一個小而微涼的身子鉆了進來,然后安安靜靜靠在他胸口。
寧缺抱著她,手掌在她背上輕**拍,就像小時候哄她睡覺時那樣,感受著懷里的小姑娘身體,嗅著頸間傳來的她的發絲的味道,感嘆道:“還是這樣舒服。”
桑桑把頭在他懷里拱了拱,尋找著最熟悉也是最舒服的姿式,輕輕嗯了一聲。
不知道過了多長忖間,她忽然睜開眼睛,抬頭看著寧缺說道:“我真有事要說。”
寧缺低頭看了她一眼,沉默片刻后說道:“我也確實有件很要緊的事情要告訴你。”
沒有重新點亮燭火,借著窗外星光照在冬雪上的明亮,他從墻角不知何處摸出一錠沉重的雪花銀,讓桑桑專心看著。
寧缺意念一動,便將**的浩然氣運至雙手間,雙手一搓便將那錠雪花銀搓成了一根銀棍,然后手指快速輕捏,銀棍的尖端瞬間變得無比鋒利。
桑桑跪在炕上,肩上搭著被子,不解問道:“你什么時候學會變戲法了?”
寧缺把那根鋒利的銀棍狠狠向自己的手臂上戳去,只見鋒利的尖端深深陷入,卻只留下了一個極淺的白痕,一滴血都沒有滲出來。
桑桑很吃驚,伸出手指戳了戳他的胳膊,說道:“這么硬?”
“我學會了小師叔留下的浩然氣,就是這股浩然氣把我的身體變成了這樣,而所謂浩然氣就是吸收天地間的元氣,然后儲存在自己的身體里。”
寧缺看著她眼眸里反射的星光雪色,沉默很長時間后說道:“換個說法,我現在修行的功法是魔宗的功法,對這個世界而言,我就是魔宗余孽。”
就算他是冥王之子,對桑桑而言也沒有任何影影,更何況是什么魔宗余孽,難道修了魔宗功法的少爺就不是少爺?桑桑怔了怔后,想到另外一個很重要的問題,說道:“這樣啊……那老師說的可能確實是真的,你就是冥王的兒子。”
“扯蛋。”寧缺暗運真氣,把手里那根銀棍揉成銀球,一抖被子把兩個人蓋進去,說道:“少提那些扯蛋的事情,明天我要吃煎蛋面。”
桑桑在被子里嗡聲嗡氣應道:“知道了。”
第二日清晨吃了碗加蔥加花橄特別加蛋的煎蛋面,寧缺便向書院去,師傅顏瑟把馬車當偉大遺產贈予他,他自然就乘這輛馬車,原先那輛馬車已經花錢退掉。
馬車行經冬日晨光下的微黃草甸,來到書院石門外,寧缺跳下馬車,解下大黑馬讓它自行去玩耍,背著行李走入書院,覓著教習交待了邊塞實修的一些事務。
然后他背著沉重的行囊,走過諸舍走過窄巷,走到濕地畔看了眼薄冰塊間無神游動的魚,又看了眼遠方如劍的密林,便來到了舊書院前。
都是非常熟悉的景致,有他很多的美好回憶,雖然只有大半年不見,他卻已經非常想念,對長安城的想念越多,對渭城的相信便越少,抬頭看著舊書樓依然開著的東窗,寧缺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情,最想念的地方大概便是家鄉。
走過那片將大山籠罩的云霧,右手輕揮趕走最后一縷霧氣,他便來到了山腰間那片闊大的崖坪,看著與時節完全不符的青草花樹,看著遠處那道自崖頂垂落的銀色瀑布,他不由精神一振大聲喊道:“我回來啦!”
喊聲回蕩在空曠的書院后山里,隔了很長時間,除了他的聲音竟是沒有得到任何回應,也沒有哪位師兄師姐興高彩烈地出來歡迎他。
寧缺不免有些悻悻,順著山道向那片鏡湖走去,然后他臉上的神情變得越來越開心,越來越快活,因為雖然依然沒有師兄師姐出現,但他聽到了道畔的山林里有人在彈琴唱歌,有棋子落在坪上清脆作響,有鋤頭入土的聲音想必是在葬花。
溪畔有水車,水車前的屋內依然響著打鐵的聲音,那些單調而枯燥的聲音似乎從來沒有停止過,寧缺精神一振,掂了掂身后的行囊,加快了腳步。
然而還在中途,他便被人喊住了。
他循著聲音望去,只見明鏡般的小湖中央,那道被第一枝元十三箭轟塌的亭子早已修復如初,七師姐看著他掩嘴而笑,揮揮手便算是打了招呼,而外刻后,神情嚴肅的二師兄和他那頂極不嚴肅的高冠一起緩緩走了出來。
“你這次實修的表現不錯。”
站在湖畔,二師兄負著手,看著湖光山色緩聲說道,語氣平淡而不容置疑。
在書院后山,能夠得到二師兄的贊美或者說肯定,要比從夫子或大師兄那里聽到好話要艱難太多,所以寧缺不免覺得有些受寵若驚,完全不知道該說什么。
“射殺隆慶這件事情倒也算不得什么,師兄師姐們耗這么多心神給你做出元十三箭,本來就是為了讓你去射那個家伙,所以這是理所當然之事,不值得夸耀。”
二師兄回頭看著他,臉上極罕見地現出一絲贊美之色,說道:“但在土陽城里殺死谷溪這件事情……你做的很好。不去理會夏侯在城中,不去理會那是東北邊軍的大本營,只要占著道理那么殺便殺了,要知道我書院弟子講究的便是道理二字。”
寧缺當日在土陽城里殺死軍師谷溪,有很大原因是因力**浩然氣境界陡進而做出的選擇,事后想來確實顯得有些**,回長安的旅途中他一直有些擔心大師兄會不會因為這件事情而教訓自己,卻沒杵到二師兄竟是如此看法。
仿佛猜到他在想什么,二師兄沉默片刻后緩聲說道:“我對大師兄向來尊敬,但我尊敬的是他的修為、心境乃至德行,至于他信奉的那些寬恕之道,處世之法,我卻是與他有不一樣的想法,若真以德報怨,那我們用什么來報德?”
聽著這番話,寧缺想會兒后認真問道:“那何以報怨?”
二師兄說道:“當然是以直報怨。”
寧缺贊嘆道:“師兄此言簡約而不簡單,細微之中大有真義。”
二師兄看著他說道:“這是老師當年教我們的話,所以你贊美錯了對象。